悲憤的城市 (19)

第三章 大春和她的未婚夫

侯大春頭也不回地跑了。出了市委大樓,她騎上自行車,逕自來到郊外的烈士紀念碑。紀念碑建在一座山包上,背後是黑黝的大山。碑高約十米,用大青石砌成,上面的“烈士紀念碑”五個正楷大字,在濃郁的樹林襯托下,在灰褐色的天空下,顯得更莊嚴、肅穆。碑下方鐫刻著鐘根生——銀盆縣解放後第一任縣長、後任地區專員——蒼勁有力的手筆:銀盆縣人民政府某月某日立。碑座是蓮花形。碑的身後是圓頂的烈士陵墓。
二十六年前,侯大春的生父侯俊傑就犧牲在這裡。建立紀念碑後,她生父的遺骨便遷埋到這陵墓。
此時,侯大春佇立碑前,向烈士默哀。到後來,她伏在碑石上,低聲哭泣。她異常傷心。她對自己的未婚夫感到失望。她有數不清的話要對安眠地下的親人傾訴。可是姑娘的心是脆弱的。她只有淚淋淋。
不知哭了多少時候,不曉得是來陵園的哪一個人規勸了,她只覺得自己彷彿哭夠了,於是回自己的家。
這時是午飯時分。
在三姐妹臨時擠住的小房間裡,小春不在,二春早把姐姐的飯盒拿回。
“姐姐,吃飯吧。”二春說著,掀開鋁盒蓋子,當她一見盒裡儘是蕃薯米時,她的眼眶濕潤了。
從今年三月份開始,全市所有工廠、礦山、商店、機關、學校和街道的糧證都要搭配百分八十的蕃薯,連醫院和幼兒園的職工也不例外。這又恢復到前年春季的情形。這些年,報紙、電台天天說“形勢大好,而且愈來愈好”,但今年配給的蕃薯米卻比往年多得多,不僅如此,還聽說下個月開始,居民和機關幹部要全部吃蕃薯米。原因固然不明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今年春季全國許多地方,農業生產下降,本省本市郊區小麥大幅度減產。“自給省”又成了“缺糧省”。蕃薯米整火車皮地從山東、河南等地運進省裡、市裡。
大姐有胃病,吃這種口糧會吐酸。為了照顧姐姐,二春把自己定量中的大米幾乎一粒不留,都讓給大姐,寧願自己三餐吃蕃薯米。可是,大姐呢?幾乎一粒不留把大米全拿給王阿九吃!
自從一九七四春季配給蕃薯米後,大家改用鋁盒蒸飯。有一次,二春見王阿九端著整整一鋁盒的蕃薯米發呆——他說自己要“帶頭”,心裡暗暗好笑。誠然,售給一般人家的蕃薯米,大半又黑又碎難下嚥,可他?是打腫臉充胖子!二春見了幸災樂禍,可大春呢?淚汪汪心痛了,幾乎是一粒不留把大米全拿出來……
二春想到這裡,對大姐既同情又埋怨。她坐在大春身邊,掏出手絹,替她試去眼角的淚水,輕輕地說:“姐姐,你心要放寬些,再怎麼樣,也得吃幾口呀!”
大姐與王阿九認識,要追到小妹身上。那是一九六六年,侯小春隻身串連途中被流氓誘姦,那一天她從魔掌中逃出來,在街上聽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紅衛兵操著南方口音,正和身邊幾個紅衛兵說話,她躲著他們(主要是躲著他),結果卻被他轉身認出來——因為他曾聽她養父講過革命故事,後來還到過她家幾回。於是他把她帶回銀盆市。
大姐知道了真情,不免要對這位把小妹救出火坑的年輕人懷有一種感激心情。但那時王阿九正與本班女生、養父另一個收養的女兒,她叫她“阿妹”的樊阿園戀愛。
後來,阿妹在一場“文攻武鬥”中“戰死”,不久,大姐分配到銀盆市實驗小學當教員,經人介紹,和市革命鐵礦技術員季常認識,兩人發生好感,但彼此的心事都未曾挑明。就是這時,王阿九從省城調來銀盆市革命鐵礦破格升任黨委書記。後來經林海伍夫婦從中牽線搭橋,一九七四年大姐與王阿九訂了婚。
讀者如有興趣,請和日記的主人一起看下去。
訂婚後,在牛棚的養父才知道這件事,告訴她一些事情,大姐一聽,原來在當年那場武鬥、開槍打死“阿妹”的事件中,自己的未婚夫也有參與,可生米煮成了熟飯,為時已晚了。
一個女子既然委身於一個男人,要退婚談何容易!何況,王阿九在大姐面前,不時裝出一副慈悲的心腸!甚至就在一九七四年他在省城黨校工農幹部學習班秘密參與資產階級幫派的罪惡活動時,還給大姐寫“情書”:我整個兒的心都屬於你,要和你像鴛鴦一樣白髮到老。你爸爸不會是“黑幫”,就是家裡有問題,也要和你結婚,要像雁鳥那樣,決不變心!……就這樣,阿姐和他通了信,重歸於好,並且,還時時給他寄吃的、穿的。有一回,她陪阿姐去郵局,在回來的路上,她問阿姐:“你喜歡他嗎?”阿姐掩住她的嘴,說:“阿妹,你都胡說些什麼?”我說:“你不喜歡他,幹嘛每月都省吃儉用的,把麥乳精整聽整聽的寄給他?”她說:“他現時職務高了,工資又低,需要補品,所以……”有一天晚上,阿姐拿著一封信往火上燎,她見信是王阿九寄的,就詫異地問阿姐:“怎麼你和他?”阿姐紅著臉說:“這種信讓別人看了,怪不好意思,人家會說‘喲,一個團幹部訂婚了,還興寫情書’……”她當場駁她:“咱們都夠晚婚年齡了,還不興談戀愛!”阿姐笑著打了她一拳,結果還是把信燒了。
可是,大姐哪裡知道,他王阿九竟然跟著“紅眼睛”屁股後面跑,“大義滅親”,這回又和自己的爸爸公開對著幹。今天上午,阿姐一氣之下,把手錶還了,算是向他攤了牌。
想到這裡,二春心裡十分難過和焦慮,她為姐姐不幸的愛情而難過,她為姐的脆弱的性格而焦慮。她走到大春身邊,挨著坐下,理著姐姐散發的短髮,頗激動地說:“現時才看出他真是個流氓,暴露了也好。這種人投機取巧眛著良心,不值得去愛”。又說:“阿姐,爸爸說過,要是缺鈣,會得軟骨病;要是缺維生素A,就會得夜盲症,阿姐,你要堅強些,目光要看遠些,啊!”
大春抬起頭,看著自己的親妹妹,忽然撲在妹妹懷裡,像小孩子一樣地大聲哭起來。

第四章 “造反”頭頭的日記

當天晚上,王阿九來到市人民醫院秦鷹的病房。這是他從拘留所出來第一次探望他未婚妻的養父——市委書記秦鷹。
值班的年輕護士把他領到一間病房,便走了。
王阿九在門口站片刻,推開門,走向一張病床:病人正在睡覺。
王阿九走過來在門邊一張靠背木凳上坐著。
病人依然沒醒來。
他抽起了煙。
煙燃著,聽得見“噝噝”吸煙的聲音。
夜,靜悄悄;病房,靜悄悄。
良久,病人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忽然,他似乎聽見什麼,慢慢地轉過頭來。
在那門口,他看見一個人,一個頗熟悉的面孔。
他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
王阿九站起來,走到床前,叫了聲:“秦……秦書記……”
這位市委書記沒有馬上回答。片刻,只聽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阿九,你……你有事?”
他仍然這樣叫他!可是,“你有事”嗎?他王阿九怎麼回答呢?他今晚到此,開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反正,他今晚畢竟是來了,目的只有一個:禮節上的應酬,他和他的大養女如今還保持著婚姻上的關係。
王阿九一時不知回答什麼才好,半晌才說聲:“你身體好了些吧?”
秦鷹微微點頭。
兩人緘默不語。誠然,王阿九沒有多少話要說,而病人呢?似乎也嫌這時候的話是多餘的。
許久,病人開口了:“阿九,你站過來,我只希望你記住:阿園是怎麼死的?你今天活下來是為了什麼?……”
只這幾句話,王阿九對對方的用意已明白了大半。他無言可對,他在痛苦地思索。他現在懶於回答病人的問話。他甚至想退出這個房間,回到自己喜歡的地方。於是他站了起來。病人彷彿覺察到對方的心理,把他叫住:“阿九,你坐下來,聽我講幾句再走吧!”秦鷹用雙手撐著,靠在床頭上。他臉龐清明消瘦,但目光依舊炯炯有神。他朝這人臉上盯著,說:“形勢的發展難於預測,但有一點可肯定:亂是不行的,銀盆市不搞生產,不解決缺水和水質污染兩大問題,市民不會寬恕我們。你應當繼續反省自己,不要忘乎所以。你的問題並沒有解決。你可以和一些人繼續站在一起,一次打倒我,但你不要忘了:搞陰謀想奪權的人不過是短尾巴的兔子!……你忍耐著,聽我講……你有你的一套人生哲學,你也可能和前年那樣跳到前台,但你要記住:最壞的車輪,聲音最響……”
這是個病人的聲音,但在王阿九聽來,卻是十足的瘋話。——王阿九早皺上眉頭。
這個瘋子似的人接著絮絮叨叨,還給他講了果戈裡的《欽差大臣》,末了說:“你別當那位市長,做人要誠實,不要想入非非。要腳踏實地,不要不瞭解情況就往人家那兒靠,那樣,遲早會有苦頭吃!”
王阿九硬著頭皮聽著,好不容易等到病人閉了嘴,連忙起身告辭。
“你等等!”病人在王阿九走到門口時又叫了一聲,“你大概見到大春吧?我希望你找她談談。”
王阿九沒有回答,只是斜睨了病人一眼,開了門,走出去。
他並沒有去找大春。此刻,讀者看到的,我們這位“左派先生”正在革命鐵礦自己住的單身宿舍裡,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輾轉難入眠;他在腦子裡把剛才在醫院裡秦鷹的話又篩選一遍;現在他想著上午未婚妻找他的用意,心裡倒翻江倒海了。尤其是對她提到的“恩將仇報”的話,他更是惶恐不安。
九年前的那一天晚上,發生了一場觸目驚心的“戰鬥”,女朋友樊阿園為了制止兩派爭奪秦鷹時卻……!
這是一則十分痛苦的往事。他偷偷把當時的情形記下來。一旦將來要追究到他的頭上,他便可以把詳情公佈出來,求得後人的諒解與息怒。
想到這裡,他一骨碌下床,搬出一個木箱,打開鎖,大箱裡露出一個小箱,小箱也加了鎖;小鎖開了從裡面摸出一疊發黃的印有師範學校的用箋字樣的稿,側耳聽聽屋外沒有動靜,便坐到桌前,一頁一頁地翻閲著——這是一份紅衛兵“造反派”頭頭的日記:
……恩人秦鷹也活不成了,我王阿九卻成了千古罪人……我的末日到了,末日到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接著號啕大哭,接著……我突然從戰友手裡搶過手槍,對準自己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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