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3)
第二章 他開始做爸爸
陽光璀燦的一天下午。一輛半舊的吉普車,沿著江邊一條坎坷不平的山區公路奔馳著。
車裡坐著四個身穿解放軍軍裝的人:開車的司機,馬華,一位女同志,一位威武有著兩道劍眉的漢子,這漢子便是秦鷹。三個月前,在銀盆縣城的那次戰鬥中,他被手榴彈彈片炸傷後,被搶救過來。他只在部隊醫院裡住了一個月,留在他體內的彈片未取出,他又隨軍南下,一下打到鷺島。戰事一結束,他受政委、團長的委託,帶著馬華和自己妻子小樊——他身邊坐著的女同志便是,她在團部衛生所當護士,——來探視侯俊傑烈士的家。
車子行駛了一陣,在一處泊著十幾隻單桅小船的岸邊停住。秦鷹認得,這岸邊長著一片楓樹林。一年前,他們的部隊解放楓樹這一帶村莊不久,就在這岸邊,二排長侯俊杰和一個船家女兒結了婚,主婚人就是他秦鷹。
和一年前一樣,現在這一棵棵楓樹,依然樹繁葉茂,樹頂上染成一片紅,遠遠看去,陽光映照,彷彿是天邊角上的一堆堆火燒雲。這是個火紅的艷麗的世界。
秦鷹看了一陣,讓司機在公路邊上放警戒——他知道,山上還有殘匪,留在當地的部隊正要進山剿匪。吩咐完畢,秦鷹和馬華、妻子往灘上走來,走過楓樹林,看見沙灘上的許多根竹桿,竹桿之間和麻繩上掛著一件件補釘落補釘的黑色、灰色、黃色的衣服、被子,讓陽光曬著。再向前看去,靠在江邊的十幾隻小船上,風帆也是黑色、灰色,黃色的,已經扯下來,但高高的桅杆上方卻掛著一面面三角小紅旗;十幾面小紅旗隨風輕輕地飄揚,叫人看了,心裡有說不出的輕鬆而愉快的感覺。
秦鷹他們邁開步子,很快來到船邊。其中一條小船上,一位上年紀的阿婆手裡拿一小疊布團,正從船艙裡出來,她一見來了幾個頭戴五角星身著綠軍裝的人站在船邊,向她點頭微笑,她忙向旁邊一個煮飯的阿嫂喊道:“解放大軍來啦!”隨後走下船來,問秦鷹:“大軍同志,你們找誰呀?”
“阿婆,我們要找小蓮子。”秦鷹笑著回答。 “小蓮子……小蓮子……”阿婆一邊走,一邊嘴裡呢呢喃喃。到了江邊,她洗了洗——那是小孩拉屎的布團,走回來,站著打量問話的解放軍,又眯縫眼睛看看馬華和這位女解放軍。
“阿婆,怎麼,您老人家把我忘了?”秦鷹又笑著說。去年侯俊杰和小蓮子兩口子成親,正是這位阿婆拉著小蓮子和新郎拜天地的。想著,他又補充道:“阿婆,不記得了?我就是那個秦鷹,給新郎和新娘掛紅花的秦連長!”
聽這位解放軍的話,阿婆半信半疑起來:“這人似乎哪裡見過,但記不起來。”
幸好隔壁船上下來的阿嫂記性好,一眼便把秦鷹和馬華給認出來了。她告訴阿婆,阿婆這才點點頭,拉著秦鷹的手,哽咽地說:“秦連長,我們都盼著你來呀!”
阿婆把秦鷹他們拉到船上(其實是秦鷹攙著阿婆到船上的),又是泡紅糖茶水,又是請水煙,問這問那,十分親熱。
寒喧一陣,附近船上的婦女小孩紛紛圍攏過來。到山上砍柴和附近村落秤鹽、購煤油(當時叫洋油)和辦事、串門的男女青壯船民都陸續回來。頓時,船上、岸邊熱鬧起來。
秦鷹沒有忘記自己的事。他喝了幾口糖茶水後,又向阿婆提起“小蓮子”。只見她扯著麻袋布做成的圍裙,試了眼角,又試著眼角,只是不說話。秦鷹和妻子、馬華對視,心裡覺得奇怪,一種不可名狀的猜測和不祥之兆湧上心頭。問阿嫂,她也是淌淚,不過還好,她啜泣了一陣,終於對他們講了。
原來,小蓮子一胎生下三個女兒,不到兩個月,就在一處岸邊被一幫殘匪抓進深山里去了。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小蓮子是在這裡楓樹林的岸邊船上生下三胞胎的。過幾天,她便隨船隊往北謀生去了。
這些船民被人叫“延民”、“水上人家”,世世代代都是在江、溪、河、海打魚為生,有時也運山貨。船民們在岸上沒有房屋,沒有土地。船、艇是他們的家:江、溪、海是他們生活的依靠和天地。他們被壓在最底層,備嘗人間辛酸。船上的婦女們更沒有地位,她們被人稱作“苦船婆”,不准上岸,更不許和陸上的男人接觸,至於和陸上的小伙結婚,更是異想天開。所以,在“苦船婆”中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苦船婆,命最苦,婆媳合用一條褲。
婆婆穿了打魚去,媳??婦穿了換米煮。
這些歌謠,一年前秦鷹在這里便聽到了,正因為這樣,他堅決支持侯俊傑——他是黃河岸邊長大的,雙親早亡,他從小當木匠,後來參加解放軍——和蓮子的愛情。但是他哪裡會想到,小蓮子的命運竟……
阿嫂告訴他們,就在小船隊來到一個偏僻的小灣歇腳時,那天晚上,又冷又黑,忽然從山下竄出一股被解放大軍擊散後又糾集起來的國民黨殘匪,他們搶走了財物,燒毀了船隻,還要搶走青年船民,脅迫他們一道上山為寇。正當阿婆的17歲兒子就要被殘匪抓走時,在這條船上奶嬰兒的小蓮子跑出船艙,死命拉住阿婆的小兒子不放。這時,響起一陣槍聲,附近村莊的解放軍和民兵聞訊火速趕來。殘匪見勢不妙,丟下阿婆的小兒子,搶走了小蓮子,逃回深山里。三胞胎,那時才不足兩個月!小蓮子一直沒有回來,生死不明。八九成被那殘匪輪姦害死了。因為凡是被土匪拐進山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活著回來。後來,阿婆便收養了這三個小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