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4)

“日子難過呀!大軍同志,”阿嫂說,“阿婆家裡窮,阿公和兩個獨生子早出晚歸,也養不起自己一家子,現在又添三張小嘴巴。”

阿婆這時不再試淚了,她拿手擦了擦眼角,說:“都是鄉鄰們好,大夥你一餐我一頓,好容易才把三張嘴養下來。三小口不是我阿婆一家的,是大家的,大家都有份呀……。”

秦鷹聽了,不覺得心酸,也為鄉親們親密友愛、共同扶養孤女的行為所感動。他看到妻子眼眶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光。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和自己一樣。因此,當阿婆和阿嫂問“阿傑現在哪裡”時,他不敢馬上把消息告訴鄉親們,只是支吾,把話題岔開:“阿婆,小蓮子的那三小口呢?”

阿婆指指船艙,說:“她們剛剛睡著。好頑皮呀,這個睡了,那個又醒了,撒尿呀,拉尿呀,喏,那個老三剛剛拉的尿,我剛去洗,你們就來了。”說著,將他們引進艙內。

這船艙,又矮、又窄,人只有彎下腰,才能走進去。艙內半圓形的小木板上,並排躺著三個小嬰兒;她們仰臥著,三個都是一個模樣:有著一小團黃黃的捲曲的頭髮,小眼睛閉著,眉毛還沒長出,紅紅嫩嫩的臉蛋,臉皮還是皺著。蓋在她們身上的是一條用麻袋布補就的,好幾處都露出碎棉的黑色印花土製被子。

秦鷹看了,心頭又是一陣悲涼:才出世五十多天,便失去了爸爸和媽媽……

忽然,他看見靠自己這一邊的那一個,小嘴巴動了動,接著,扁成一條線,“哇——哇——哇”地哭起來,一雙小手亂抓著,掀開被頭,一雙小腳亂踢著,把被的那一端踢得一鼓一鼓的。大概是受她影響,旁邊那兩個也醒了,哭了。

“嗒,又是你老三,好頑皮,準是撒尿了……”阿婆罵著,過來抱起先哭的這一個,拆開裹著的碎布,果然撒尿了。接著,阿婆給她換上乾淨的尿布,把屁股裹住。秦鷹蹲在那裡,伸開手臂從阿婆手裡抱過老三,妻子和馬華也蹲著,各抱著老大、老二。

秦鷹拿手逗著老三,她竟笑了,啊哈,臉頰上還真有一個米碎一般大小的酒窩呢!這小酒窩,十分動人,十分美麗。他正要告訴妻子和馬華,卻見他們也在笑,“喏,三個小寶貝都有兩粒小酒窩呢,真可愛。”小樊說。

馬華旁邊插一句:“營長,乾脆,你們收養她們做乾女兒得了!”

秦鷹是最近才提拔為營長的,他16歲由山東老家參加革命,走南闖北,左沖右突,前不久才和小樊相愛,結婚。她是護士,在團部衛生所護理他時愛上他的。聽了馬華的話,秦鷹只是笑:他看看妻子,她忽地臉紅了,抿起小嘴,也笑了。

不久,第二年即一九五0年春天,經上級批准,他和妻子小樊又一次來船上,把三胞胎接到自己的部隊撫養。女嬰一直沒起名字。那一天,起名字時,妻子說,現在是春天,女兒的名字要有一個“春”字。妻子還說,她們是三姐妹,雖然相貌極像,但生下來不同時,總要分分誰是大姐,誰是小妹。妻子又說,這是烈士的後代,自然要姓侯。要不然,兩個姓侯,一個讓她姓小蓮子的,可又不曉得小蓮子的姓。妻子看看床上並排睡著的三個小寶貝,如此這般地和丈夫說。秦鷹他呢,只是在一旁樂呵呵地笑著聽著。他理解妻子的心情,也贊同她的提議。於是三胞胎就有了自己的姓和名:老大叫侯大春,老二叫侯二春,老三呢,叫侯小春。

小樊開始做媽媽,他秦鷹也開始做爸爸,儘管那時他倆還沒生小孩子。不久,他妻子生下一個女孩。朝鮮戰爭爆發,革命工作需要,他和四個女兒留在國內,她隨醫療隊赴朝參戰去了。

26年後

第一卷一天裡發生的故事

第一章 美惠三女神

農曆正月初一,這是個春雨綿綿的節日。

從昨天半夜開始,天氣突然悶熱起來,霜不下了,風不刮了,接著而起的是一層又一層的霧,天變成灰色一片,地也變成一片灰色。天光時,下了小雨,接著雨下大了,浙浙瀝瀝,滴嘀嗒嗒,只一頓飯功夫,屋簷底下、門前屋後便全濕了,叫你出不了門,上不了街。

挨家挨戶,大人小孩,只得端著“長壽麵”,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天,巴望著放晴的時候。這種長壽麵是銀盆市和本省許多地方特有的,初一早吃“長壽麵”成了一種習俗。這是一種碗底墊青菜,中間放線面,碗麵上撒滿瘦肉片、炒蛋絲、香菇片、花生仁之類調料的點心,人們既是吃點心,又是當早飯,表示今年年豐人壽,天下太平。

說也奇怪,一頓飯功夫過去,人們差不多吃完長壽麵時,忽然起風了,霧散了,雲開了,雨停了,一輪如蛋黃一般的紅彤彤的太陽從東邊雲裡鑽了出來。接著,街上行人多了,零食擔子挑出去了,年貨攤子,耍把戲、走江湖的,捏人面米糰、舞龍戲獅、演戲說唱的都湧上街頭巷尾。那廣播聲、鑼鼓聲和鞭炮聲——鞭炮聲是從早上一開門便開始燃放的,小孩的嬉鬧聲,大人的歡笑聲,此起彼落,互相唱和,熱鬧非凡。整座城市(昔日的銀盆縣如今改名銀盆市),像一鍋煮沸的水鬧騰起來,洋溢著我國東南沿海一帶特有的濃重的春節氣氛。

當太陽升起一竹竿高的時候,市中心大街已是車水馬龍,水洩不通了。這兒有句本地話,叫“游春”,就是農曆正月初一到十五這些日子裡,鄉下人都要帶家里人進城來玩,看電影看戲啦,為孩子買好玩的或孩子自己看中意的玩具啦(氣球、鞭炮或假面具之類),有時也到節日仍照常營業的百貨店裡購些日用品。城裡的居民們,這幾天也要上街,和鄉下人一樣看熱鬧。工廠、企業、機關學校沒有回家的單身職工和家在城裡的職工,初一到初三是法定假日;這三天職工們自然不肯成天呆在宿舍或家裡,總要出來走走、玩玩。其實,說到底,游春游春,就是看人熱鬧,飽嚐和祝愿美好的春光。這種情形在北方叫“春遊”。

春節,要數小孩和姑娘最歡喜了。小孩天生喜歡玩,在春節這幾天,又是得到大人們默認、允許和鼓勵的。而姑娘們呢,則是生來愛花、喜歡打扮。這些日子,姑娘們走在街上,嘴角笑嘻嘻,心裡甜絲絲。你看,在街上看到的姑娘們,哪一個穿戴不是整齊、清潔? !不是嶄新的衣裳、不是嶄新的花結、不是嶄新的鞋子? !就是從鄉下來游春的農民的女孩子,儘管衣服料子不是像富有人家閨女穿的是“的卡”、“尼龍”,但也是剪漂亮的、自己愛穿的卡其或斜紋布;為了過春節,她們的父母往往辛勞一年,積下些錢,趕在年前為她們做套新衣裳,這樣,她們也就心滿意足了。自然,也有不心滿意足的,這就是當她們來到街上,看到別的姐妹穿得比自己漂亮、時髦,回家時則會向父母親央求:明年給我做套某某、某某今天穿的衣裳吧……

人,是善於比較的,新和舊,漂亮和醜陋,富有和貧窮,是極易比較出來的,而游春正好提供了比較的良機和場所。姑娘們更喜歡比較。因為她們比男人更有虛榮心和嫉妒心。當她們觀察人,一發覺異常時,便會驚叫起來:有時不會驚叫,卻是睜大著一雙美麗而動人的眼睛……這種情形,讀者馬上便可看到:

這天上午約八點,中心大街忽然出現三位姑娘肩並肩、手拉手地在街旁邊走:於她們後面和旁邊跟著一大幫人,有孩子,有鄉下來城裡游春的姑娘,自然也有小伙子。人們一邊走,一邊瞧,都是一片議論聲和讚美聲。

只聽得鄉下幾個姑娘嚷嚷道:

“這是誰家的嬸娘仔(注),長得像花一樣?……”,

(注:閩中方言,“嬸娘仔”指姑娘。)

“嘖嘖,你快看,她們三人相貌像是一個模裡倒出來的。過去只見兩個,今天,怎麼又冒出一個來?”

“聽說那個老二剛調來一、二個月,是地質隊員。”

“還聽說是三胞胎呢,市委頭頭的養女。”

“她們的親爸爸是烈士呢。”

“噫,她們真幸福……”

“我的媽呀,莫非是仙女下凡……”旁邊又有人附和。是一個不相識的男人的聲音。

鄉下姑娘看了那人一眼,緊走幾步,朝前走了,不說話了。然而在三姐妹的身後又有幾個回家鄉過寒假的工農兵大學生嘰嘰喳喳起來,其中一個對同伴說:

“什麼’仙女下凡’?我說,像女神。女神,你懂嗎?就是古希臘羅馬神話與傳說中的美惠三女神,一個叫赫拉,是命運女神,一個叫雅典娜,是智慧女神,一個叫阿佛洛狄忒,愛情女神。真的,這是幸運三女神,怎麼,你不同意?笨蛋……”

這三位姐妹,到底是誰,是下凡的天上仙女嗎?是降臨該市的西方女神嗎?聽了上述人們的評頭論足和褒貶言詞,也許讀者已經猜到了幾分。

我們故事中的三位女主人公,26年前她們是嬰兒,如今,她們長大成人,就是那個當年常尿尿、愛哭、一臉皺嫩的小頑皮,如今也出挑得和兩個姐姐一樣漂亮了。

俗話說,春天孩子臉,一日變三變。又說:女大十八變。少女變化之大,甚於男孩。現在,這三個同胎女嬰長得像三朵並蒂蓮花,一個個賽過仙女,賽過女神。

她們走在大街上,嬌豔動人,光彩奪目:都是天生的捲曲黃毛頭髮,彎彎的眉毛,細細的睫毛,兩顆如兔子一般機靈的紅眼珠兒,那兩邊眼角是向上翹的,如同演員化裝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薄薄的嘴唇,高挑的個兒,柔軟的腰部,走起路來輕盈婀娜。那臉型自然是瓜子一般。更逗人喜愛的是臉頰米粒大的小酒窩,只有微微笑的時候才顯露出來。現在她們正是向大夥微微笑呢!這種相貌極易記起畫中的我國古代彈琵琶的仕女,和敦煌石壁中飛天的美人。

她們仨今天穿戴又是一個式樣:嶄新的發光的蘭色尼龍畢吱上衣和深綠色尼龍褲子,腳上著桔黃色牛皮鞋。這是副時髦的春裝。這式樣,既端莊樸實又落落大方。

說她們仨是仙女,是女神,並不過分。倘唐伯虎在世,又是見過這三胞胎,他在府裡賣身為僮時,給主人祝壽的大作想不是“觀音送子圖”,而定是“三春鬥豔圖”或“三美圖”(他不是作過“四美圖”嗎?)或別的什麼名稱的圖了。達芬奇藝術宗師也肯定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奇遇,他會把她們作為絕妙的人物素材,那繪出的畫一定像《蒙娜麗莎》或是比它更“帥”的珍品。大雕刻家羅丹在修改這三位現實女神的尊象(假定這樣)時,其專心致志以至於忘記周圍一切的情形,更會叫他的那位高貴的客人——作家俟魏格——讚歎不已,讚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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