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5)

請讀者能允許作者我這樣聯想。

現實裡的美惠三女神,正值妙齡青春,相貌酷似一人,她們有得天獨厚之處,這是神話中的三女神嘆為觀止、無法比擬的。倘若以為她們的哲學觀、人生觀、幸福觀也一個樣,那就大錯特錯了。知道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正是這一點,後面便引出一系列複雜、曲折而怵目驚心的故事來,只要讀者樂意看下去就是了。

作者甚至異想天開:有朝一日把這故事搬上舞台或銀幕,又是請金花銀花的扮演者王曉棠君或真假牡丹的扮演者王文娟君,串演三胞胎角色,定能撩撥、扣響聽從、觀眾的心弦,演出真切的形象來。

性格好比一枝神之筆,它可以塗抹出許許多多栩栩如生、具有本地風光的油畫……

被人看的人,自然曉得自己被人看,這是可感覺致意的東西。走在街上,三姐妹成了引人注目的對象,她們不是不知道,但三人表情則不盡相同,最得意的要算小春了:她的胸脯挺著,嘴角微微撇著,眼睛半閉半開,顯得旁若無人、不屑一顧的樣子。不時斜睨路旁一眼,因為她不時發現一個或幾個小伙子對她涎著臉,嘴巴張大著,那追慕的神態未免現得太露了:“嘻!難看死了!……“她輕蔑地哼著。

大姐呢?今天心境適中,她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憂愁:當她看到路兩旁的人們向她們投以羨慕和奇異的目光時,她感到高興和自豪,這也是她出來游春的一種滿足;可是,當她一想自己的未婚夫如今關在拘留所,便是一陣傷心,進而推測兩旁的人們一定會議論她“你神氣什麼!你的未婚夫還是個囚犯!”……她的臉上便火辣辣地難受。

今日最沒心事的要算侯二春。她是個“樂天派”,一路上她總是臉上掛著笑,一邊挽著姐姐的手臂,另一邊挽著妹妹的手臂,興高采烈地走著,有時看見路旁中她的熟人,便點點頭,報以微笑。

這時,三姐妹走過中心大街,來到一家電影院,只見門口的空地上圍著一大堆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所小學校的少年兒童宣傳隊在進行“街頭演出”。繫著紅領巾、穿著鮮豔服裝的孩子們唱了一陣,然後男孩和女孩排成兩行,男孩抖動手中的綢帶,女孩搖晃花環,在輕快而歡樂的樂曲聲中翩翩起舞。當演到高潮時,花環上忽然顯現幾個醒目大字:“響應四屆人大號召,加快祖國現代化建設。”演到此,觀看的人們一齊熱烈鼓掌起來。鼓掌的原因,也許是孩子們演得十分天真、逗人喜歡,也許是這幾個字扣人心弦,激動人心,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不論何種原因,孩子們畢竟贏得了觀眾的掌聲,當然也贏得了侯家三姐妹的掌聲。

三姐妹看了一陣,便走了。接著來到一條大街,看兩個“走江湖”表演。這一老一少,原來是父女倆,起先是女的頭腳朝下,在地上行走,那像是沒有腰骨似的,眾人看了都為之喝彩。這位才十一、二歲的女孩,接連做了幾種柔術。她父親……這人約四十多歲,腰圓腿粗,腰間綁著一根大皮帶,這麼冷的天氣只穿一件單衣,後來把單衣脫了,露出被大刀打得的一條條刀痕的胸部。他先用一把大刀猛擊胸部、腰部、頭部,那麼狠力的打,肉不陷,刀不彎。接著,他把一個玻璃瓶砸了,咬碎了吞下。接著,他煉了氣功,讓女兒拿一根投槍刺他的脖子,那銀閃閃的槍尖頂住脖子的肉,幾乎要把脖子戳穿……人們都屏住呼吸看著,三姐妹也聚精會神起來。這種表演比電影或電視裡真切得多,也逼真得多,只是太嚇人了,有些婦女不敢問津,拉著自己孩子走了,三姐妹若不是侯小春硬扯住兩個姐姐不放,兩個姐姐也早溜了;此刻,大春是蒙住自己的一雙眼睛,二春則把頭扭向別處。

表演結束了。 “走江湖”的端出狗皮膏及驅蛔靈之類的藥,三姐妹悄悄地走了:一則其中的二位早就想離開,二則她們也知道:“走江湖”的手藝是真的,膏藥是假的,和他們的話恰恰相反。不然,幹嘛要叫膏藥是“狗皮膏藥”呢?

她們來到一處被拆掉一排舊平房的廢墟剪報曠地,這裡也圍攏一些人。原來是兩個耍猴的。耍猴的前腳來,她們後腳到。那清脆的鑼聲慢慢地將游客吸引過來,特別是那隻猴子,更是小孩和婦女們注目的對象,一路上都跟來了。

牽猴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聽她口音,自然不是本地人。挑兩個小箱和行李的是一個16-17歲的少年,她的兒子。一陣鑼聲過後,表演開場了。少年打開箱子,拿出一件紅褂子——褂子已經洗舊,顏色淡了,給猴子穿上,那穿著紅衣服的猴子在東張西望,那凹陷機靈的眼睛,塌鼻和鼓出的嘴唇,早逗得小孩們嘻嘻大笑。三姐妹這陣兒都抿著嘴笑人,侯小春還不住地說:“真好玩,真好玩。”

第一個節目是學唱樣板戲。只見女主人一邊打鑼,一邊“亮相”唱京戲。那猴子呢?一個勁地學著主人也扭起身段。先演《龍江頌》裡的江水英:當“江水英”冒雨到江邊時,猴子便自己掀開身邊箱子的蓋,從中拿出一頂竹笠,往自己頭上戴,其動作之敏捷,形態之可掬,贏得一陣陣嬉笑聲。更有趣的是女主人扮演《紅燈記》裡的李玉和,那猴子又自個兒跑到箱前,掀開蓋,取下竹笠,換上一頂鐵路工人戴的小圓帽,其生性之乖巧,表演之相像,又逗得小孩和婦女們心裡一陣樂。親愛的讀者:那時候,你要看猴子演古戲嗎?回答是一個字:難。七十年代初中期,中國文藝舞台上獨有樣板戲一家,別無分店,禁演任何古裝戲,人都不能扮演穆桂英、花木蘭,這猴子能充當古代巾幗英雄嗎?那時候許多地方連猴子玩馬戲的都遭禁了,只是這裡不知怎地禁令鬆了些,才讓銀盆市的人們有這種眼福。

接著是少年牽著猴子一起翻筋斗。

就在三姐妹興致勃勃地觀看的時候,忽然小猴子奪過女主人手裡打鑼的木錘,把它扔在地上,隨後自己跑到箱子前,竟躺倒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人們不知所措,感到莫名其妙,正張望時,只聽得女主人大聲說:“猴子肚子餓了,肚子餓了……”說著,把鑼翻個面,走向觀眾面前,說“鄉親們,行行好,給它幾片錢買些吃的。給幾個錢吧,給幾個錢吧!……”

那猴子似乎聽懂女主人的話,慢慢地站起來,伸出一雙手,然後兩腿一屈朝大夥跪著,眼裡露出哀憐乞求的光。看看女主人和她的兒子,衣衫襤褸,形態憔悴,侯大春禁不住淌眼淚了,她第一個從口袋裡摸出幾片硬幣,放在女主人的鑼面裡,接著許多婦女、小孩爭相捐贈,只聽得硬幣紛紛落地的叮噹聲。

那猴子很知趣也跑過來,把地上的錢幣撿起交給女主人。它竟認得這硬幣!那地上的碎木屑、甘蔗渣和小石子,就在它面前、四周,可它偏偏不撿,多有意思!侯小春不禁大聲喊嚷起來:“真好玩,真好玩”,又對大姐說:“姐姐,多給些,多給些”,於是,大春把口袋裡的硬幣連同紙幣全扔給猴子。小春自已袋裡是從來不放硬幣的,她一時高興起來,便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幣,也不看是多少票面,便往猴子麵前丟去。紙幣扔在地上,二春一看竟是十元!她驚訝地看了妹妹一眼,但沒吭氣。

回家吃罷午飯,三姐妹又出來游玩。她們只在街轉來轉去,毫無目的。她們看耍猴子的跑到電影院門口表演,還是上午那幾個節目,瞧了幾眼,就走了。

可是,去哪裡呢?三姐妹之發生了意見分歧:二春說去紀念碑:她剛才在街上看到那幅張貼一些時候的“沉重悼念敬愛的周總理”,這陣她是觸景生情,才向姐姐和妹妹提議的。何況,自己生父的遺骨正是埋在紀念碑後面的烈士墳地裡。她是遭到小春的反對,其理由她沒有說,只聽她嘴裡呢喃著:“大姐,我們不去。要去,她一個人去!”大春黯然一陣,小聲地說:“今天,要去,大家一起去;不去,大家都不去。”她說動並答應二春改天和她去紀念碑,二春才同意。大春笑著,誇了二春幾句,方才一手牽著小春,一手拉著二春,往本市最大一家百貨大樓走來。

這座百貨大樓是二十年前蓋的,和省城東街口百貨大樓一個式樣,也是四層樓,其中下三層擺設的櫃檯也與東街口的相似,只是規模和花色品種小了少了。

三姐妹進了大門,便一層樓、一個櫃地觀看。她們無心購買,在一層、二層樓,只是遛遛達達,走馬觀花。到了第三層,當她們走到電視、收音機櫃檯時,侯小春卻站著不肯走了。她一會兒叫營業員拿顯像管讓她瞧瞧,一會兒要其他零件看看,再不,就是問電視機價格,彩色電視機什麼時候到貨。兩位姐姐自然知道妹妹的用心,不打擾她,任憑她挑挑揀揀,問三道四。一刻鐘,三刻鐘,半點鐘過去,小春還不肯挪步,大春向她說聲“小妹,你在這裡看,我和二妹到那邊去走走。”說著便拉著二春去自行車櫃。

當她倆看過自行車櫃,折回五金櫃時,不見小春的影子了。 “她跑到哪兒了?”大春問二春。

“我也要問你呢,姐姐。”二春答道。

“也許……也許小龔來這裡,把她叫走了?”

二春搖搖頭。前些日子,龔濤……小春的男朋友、地質隊鑽機機長……因買不起電視機給小春,小春好幾天不理他,罵他是“窮鬼”。

經二春提起此事,大春嘆了一口氣,跟二春下樓了。

姐妹倆走到二層樓梯口時,忽然聽到有人喊:“侯二春!侯二春!……”二春朝底樓一看,只見一個地質隊員跑上來。她認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地質隊員時健秋,便“噔噔噔”地下樓了,她一邊跑一邊叫“阿秋!阿秋!”兩人在底樓梯扶手碰面了。大春從後面趕到,阿秋和她微微笑著,和這位大姐打了招呼。

“阿秋,你剛從鑽機上回來?”二春問。時健秋搖搖頭。

“我爸爸呢?回家了?”二春又問。

“還回家呢?他都要罵你了。”

“什麼?我爸爸……”

“我問你,今天是幾號?”時健秋問。

“幾號?想想唄。”

“我是說,新歷!”

“新歷?……”二春笑著搖搖頭。

“今天是3號,二妹。”大春在旁邊補充一句。

“你忘了,秦叔叔今天下午要在我們鑽探隊開座談會,這是昨天說的。哎呀,二春,昨天我還告訴你呢!”

“啊,真夠嗆,我忘了……”二春喊著,跺了跺腳。

“快走吧,會都要開了。”時健秋說。

二春抬抬手腕,看了一下表,對大春說聲“姐姐,我走了!”說著,拉著時健秋跑了。

眼巴巴地望著大妹和她男朋友離開底樓大門,大春的眼裡又濕潤起來;她心裡像是在說:“都走了,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她不免感到一陣悲涼,嘴上像嚼著一塊未成熟的芭蕉,又苦又澀。

她十分掃興地走出百貨大樓,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呀走呀。忽然,她記起那一天李秀珍……過去的好友、同一個學校的女教員,曾一再相邀春節一定上她家玩玩,她才改變主意,朝靠南城區的公交車站走去;她打算乘車去郊外潘家山麓的革命鐵礦找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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