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6)

“我是說,新曆!”
“新曆?……”二春笑著搖搖頭。
“今天是3號,二妹。”大春在旁邊補充一句。
“你忘了,秦叔叔今天下午要在我們鑽探隊開座談會,這是昨天說的。哎呀,二春,昨天我還告訴你呢!”
“啊,真夠嗆,我忘了……”二春喊著,跺了跺腳。
“快走吧,會都要開了。”時健秋說。
二春抬抬手腕,看了一下表,對大春說聲“姐姐,我走了!”說著,拉著時健秋跑了。
眼巴巴地望著大妹和她男朋友離開底樓大門,大春的眼裡又濕潤起來;她心裡像是在說:“都走了,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她不免感到一陣悲涼,嘴上像嚼著一塊未成熟的芭蕉,又苦又澀。
她十分掃興地走出百貨大樓,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呀走呀。忽然,她記起那一天李秀珍……過去的好友、同一個學校的女教員,曾一再相邀春節一定上她家玩玩,她才改變主意,朝靠南城區的公交車站走去;她打算乘車去郊外潘家山麓的革命鐵礦找大姐。

第二章 座談會正要轉入正題就夭折了

下午的座談會放在城北仙峰——全市最高峰的山腳下水文鑽探隊駐地、辦公室二樓會議室召開。
這裡原先是養豬場的場部。1958年刮“共產風”時,區政府在這裡辦起集體養豬場。說辦就辦,發動一大批人,拿鋤頭挑土箕在這亂葬崗上轟隆一陣,蓋了一座磚木辦公樓,干打壘砌起一排豬舍。十餘年過去,豬舍四周豎立當圍牆的青石條給人拆光,房子東倒西歪,唯獨這二層樓還在,去年秦鷹重新工作不久即十一月份,向省地質部門要來一支水文鑽探隊,這二層樓成了鑽探隊的辦公場所,原先坍塌、傾斜的豬舍被推倒,蓋起兩排活動木板房,做了近百人地質職工的宿舍。
如今,這辦公樓頂上的磚頭早灰黑,做牆壁的木板重新釘了幾回,但地基還算牢靠,所以未到“壽終正寢”,儘管整座樓房向東傾斜。地質隊員歷來艱苦慣了,常年累月四處流動住山溝破廟,有這樣的房子辦公,可謂是“三生有幸”。
辦公樓前,不知什麼時候栽下的一排法國梧桐樹,長得很高很密,樹頂都要伸到屋簷上去。寬大的樹葉幾乎掉光,有的嫩芽已經綻出。下午忽然悶熱起來,沒有風,梧桐樹枝不搖不晃。唯有幾片稀疏、半黃半綠葉子(一棵樹上只有幾片)似乎聽到了什麼,都垂掛著,偶爾吹來一小陣寒風,它們才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故意把自己的嗓門壓得低低的,怕驚動那邊窗口下、屋裡開會的人們。
時健秋拉著二春,僱一輛三輪車從城裡回到郊外。當他倆趕到二樓會議室門外,座談會已經開始了——只聽得裡面有個人大聲說話:
“……時間到了,個別人遲到,不等他了,我們開會吧!今天下午請大家來,沒有別的,主題只一個:研究在我們銀盆市找地下河和防治水質污染的問題……”
這是自己養父的聲音。——二春聽得出。
“……季常,你先別說,我曉得你們革命鐵礦廢液沒處理好,你又要來一番‘檢查’,想堵住市委的嘴!同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要牢記周總理生前對我們銀盆市工作的指示。革命鐵礦要儘快給你們採取措施,懂嗎,越快越好。什麼,經費問題?不是撥了專款嗎?我記得,這是去年年底和市人民醫院一起撥的?……是了,就要抓緊做了。一打空話頂不了一件實事。關鍵的是要有決心,要有行動……”
二春從門口玻璃看到市革命鐵礦副礦長兼生產科科長、青年工程師季常——這是一個三十一、二歲、長得很帥的年輕幹部——挪動身子,終於坐住了屁股。她拉時健秋一把,把季常的形態指給他看。
時健秋看了看,不吭氣,正伸手要去推門,卻被女朋友拉住,他側身一聽,原來屋裡市委書記繼續高聲說話,人們鴉雀無聲地聽著。他縮回手,也認真聽著:
“……‘解決水利的問題是你們銀盆市委頭一位的工作’。這是敬愛的周總理對我們銀盆市工作的重要指示。雖然是一句簡單的話,可包含的意義多麼深刻呀!對此,我們要走出兩路,一條是在銀盆市找地下河,要找地質隊同志來幫忙。一條是儘快消除水質污染,三五年內做出初步成效。簡言之,一要找到‘新水’二要淨化‘舊水’。時間過去快一年了,我們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可慶可賀的是省地質部門及時支持我們,隊伍、鑽機都拉來了,打了第1號孔,明年第2號孔也布了,據地質員時興中、時健秋父子的推測,仙峰、後山一帶有新的地質構造,很可能打到地下河……。”
時健秋聽到這裡,心裡熱乎乎。是呀,幾個月來,他們的工作一直得到市委的支持,市委書記甚至連1號孔的地質柱狀圖上每一個細節都詢問到!激動一陣後,他冷靜下來。他繼續聽下去。
“……我們市委對找地下河充滿信心。當然,消除地下水質污染也十分要緊,目前正在積極想辦法。我想,在座的各位,也和我是一樣的心情吧?!這是市委今天要在這裡開座談會的用意所在。‘一年之計在於春’嘛!我們巴望一開春就能有好兆頭!對吧?哈哈哈……”
“……好了,我們大夥先合計合計找地下河的事,後頭再說防止水污染。這叫做一個戰役作兩個部署。怎麼樣,大老李,你們水文鑽探隊先介紹介紹?……嗯,是不是從仙峰山坳的2號孔打鑽情況說起?……”
“哎呀,糟了……”阿秋脫口說出,因為2號孔的地質情況只有他和自己的爸爸清楚,爸爸前兩天去五十里外的鐵礦山,至今沒趕回來,大老李把任務交代他了,現在……阿秋正要推門進去,卻猛然聽見窗外響起一陣嘈雜聲,看過去,那梧桐樹寥寥無幾,樹幹不搖不擺,這響聲是哪兒來的?他狐疑了,終於聽清楚,原來是人的喊叫聲:喊聲由遠而近,緊接著爬上二樓,衝到走廊,塞進他的耳朵裡:
“堅決回擊右傾翻案風!”
“堅決揭露市委以‘生產’壓‘運動’的陰謀!”
“堅決砸爛黑座談會!”
不等時健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幫人趕到、已把他和二春推到一邊,把門踢開,蜂湧而入。人衝進去,槳糊和大字報也跟著進去了。“張大個!你們這是幹什麼?”一個人大聲喝道。他是大老李,水文鑽探隊黨支部書記。他,高高的個子,長一臉胳腮鬍子。他是一條山東大漢。
張大個見身材比他還高的漢子,心裡有些害怕,他朝屋角看了一眼,卻頗沉靜下來:“幹什麼?哼,幹革命!”
“你們不在鑽機上班,跑這裡幹什麼革命!”
張大個是鑽機上的工人,二十七、八歲,姓張叫國鑄,因他腰圓腿粗,個頭粗壯,鑽探隊的人都叫他“張大個”,他的名字倒很少人叫了。他下午正是在鑽機上班,穿的是一身油污的工作服,戴藤帽,穿翻毛登山牛皮鞋。只聽他咧了咧嘴,大聲嚷嚷:“還上什麼屁班!修正主義黑線都回潮了……!”
“什麼什麼,你!……”大老李被氣得火冒三丈,把桌子猛地一拍,吼道:“你……你出去!”
這時,一個人從屋角走過來,對張大個說:“什麼事張大個,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要粗言野語。”
這人叫衣金牆,水文鑽探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副隊長,今年四十多歲,省勞模,原先是勤雜工,前幾年才提為領導幹部。
張大個聽了點點頭,又衝著大老李說:“隊裡運動搞得冷冷清清,你們還開什麼座談會!什麼找地下河呀,什麼防治水質污染呀,可就是不反擊右傾翻案風,不開動員會,不開聲討會,哼……”
“難道找地下河和防止污染不重要嗎?”大老李說,“你知道不知道銀盆市一年要缺半年的水,枯水季節一半工礦企業要停產。再說,居民吃水……”
“不聽不聽你這一套。你看牆上貼的毛主席語錄,階段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你不懂得嗎?哼!……什麼‘2號孔地質柱狀圖’,那是‘唯生產力論’的貨色!”張大個說著,居然伸手要撕掉身邊牆上掛著的《2號孔地質柱狀圖》。但他的手被另一個人的手抓住。
“你要幹什麼?”二春抓住張大個的手,斥道。
“啊,你!……”張大個沒想到半路會殺出一個“程咬金”,自己遇上了一個比自己弱小得多而卻敢來擋道的姑娘,頓時老羞成怒,甩開她的手,又要伸手去撕圖紙。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喊:“張大個!你別動!”這是陌生然而是嚴厲的聲音。這聲音是從市委書記那裡發出來的,像是一道命令,張大個被懾住了。
秦鷹板著面孔,一雙眼睛像是兩道劍光,直射張大個龐大的臉盤上。他把手放在背後,走到他跟前,一字一頓地對他說:“同志,你這樣做,合適嗎?”
“這……我?……”張大個答不上話了。
秦鷹是矮個子,人又瘦,站在張大個面前,像是個侏儒,可是,勝券卻搡在弱者的手裡。不是別的,原因只有一個:秦鷹有兩道劍一樣的目光,是目光把巨人變成矮子,矮子成了巨人。
正在這時,一個文書模樣的人從門外趕來,把一封還散發著變質墨汁臭味的大黃牛皮紙信封交給張大個,張大個如獲至寶,馬上從裡面抓出一張摺疊成長方形的道林紙,抖落開來,指了指信紙的題目,對秦鷹說道:“這是全體鑽機工人寫給你們的公開信!”
“公開信?”秦鷹笑了一聲,“是送給我們市委的嗎?”“不是送!是給!”張大個說,他想糾正市委書記的話。
秦鷹哈哈笑了一陣,說:“給和送還不是一個樣!哈哈哈……”秦鷹又笑了一陣,方才接過公開信,一看,題目叫“責問市委”,寫了2紙半,署名“水文鑽探隊全體鑽機工人”。
“怎麼,張大個,要不要把這信唸唸?”秦鷹說,“在座的有幾位也是市委委員。你念大夥聽吧!”
公開信是別人寫的,他張大個小學沒畢業,參加工作七八年,連給老婆寫信還得請人代筆……這不是叫他當眾出醜嗎?他瞪了市委書記一眼,罵道:“狗咬呂洞賓,你要來糊我,哼!我們走!”張大個後一句是向同夥發號令的。
張大個“噔噔”地走到門口,回過頭,大聲喊句“市委再不轉彎,絶沒有好下場!”說著,向同夥手一揮,“噔噔”地下樓了。
他像個英雄,卻沒有英雄“血戰到底”的勇氣。
這批人終於走了。秦鷹坐著,只是搖搖頭。他看了看大老李,又看了看衣金牆,發覺兩人神情大不一樣:一個氣喘吁吁,一個泰然自若,一個摩拳擦掌,激動異常,一個文質彬彬,十分平靜。“你們一個是書記,一個是副書記,對今天突如其來的事端作何解釋呢?你們是蒙在鼓裡呢,還是葫蘆裡賣什麼藥?……”秦鷹坐在那裡,默想著,思索著。
會議室裡逐漸靜寂下來。窗外依然沒有風,樹葉不擺,樹幹不搖。
可不一會兒,屋裡又亂鬨哄了。不知是哪一人把公開信拿過去“拜讀”,傳閲過去,大家禁不住嚷叫起來,有的甚至罵娘。
秦鷹看看手錶,知道下午所剩時間不多了,照這樣氣氛,會議哪會有效果!這時又見市委辦公室秘書小陳走來對他說:“老秦,老林同志怎麼還不來?昨天我都告訴他。”
他說的“老林同志”是林海伍,一名分管“運動”的市委常委。
小陳說完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做會議記錄去了。秦鷹猜測林海伍下午不一定到會。現在見大夥議論紛紛,他慢慢有了主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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