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7)

第三章 表態

秦鷹約了薛夢、季常,到大老李家拜年。大老李散會回家一說,老伴李嬸又驚又喜,喜的是秦鷹——當年丈夫的老領導還是這般親近,驚的是幾位市委幹部來得頗突然。趁他們和時健秋、侯二春在會議室討論二號孔打鑽和地質情況,李嬸打發獨生女上街買魚,從籠裡抱出一隻六斤多重的番鴨,讓丈夫去宰,自己去廚房忙開了:晚上,多炒幾盤菜下酒,這些難得的貴客呀!年貨早準備豐足,不到一個鐘頭,一米見方的八仙桌面上擺滿了佳餚:炒鵝片、雞肉丁、香菇腸、筍絲肉、炸海礪、蒸馬鮫、荷包蛋,中間是一大盤烤鴨子,自然,豆製品是免不了——這一帶盛產黃豆、黑豆,各類傳統豆製品雖不及江蘇、浙江等地區,但也不下幾十種。今晚上桌的是花生仁、海礪燜豆腐。茅台、汾酒等名酒買不到——幾年都不進貨了,只端上四瓶洋河大麯。至於花生、蘋果、柑桔、五香瓜子,照例擺在桌子的四周。
六點鐘,天色黯然,串門的人到了,一見面,秦鷹便抱拳,笑嘻嘻地向李嬸說:“向你拜年啦!”樂得李嬸合不攏嘴,答:“大家都新年好呀!”薛夢、季常也紛紛向李嬸問好。薛夢還抱起女小主人——十歲的李丹,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塞給一把牛奶糖。
入席,大老李給三位客人各倒滿一杯酒。薛夢未舉杯,先喊李嬸和李丹一起過來坐,但兩位女主人婉言謝絶。季常這時也邀請,李嬸有點兒心動了——須知,她平素也歡喜煙、酒,一到節日,往往是丈夫一大杯,自己一小杯,喝得酩酊大醉方肯罷休,可就在大老李推託“老何,別叫她了,我們喝吧”時,秦鷹笑著插嘴:“嗯,李嬸客氣,我們就領了情吧!來,我們乾一杯!”季常愣著,但見秦鷹左手早舉起了杯,只是向李嬸看了一眼——李嬸很不自在,拉著女兒李丹進了廚房,——轉過頭也舉起了杯。
他們幹過三杯,李嬸給客人拿來一條海堤過濾嘴香煙,帶李丹去鄰居串門。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明白秦鷹的用意:在這時候,這場合,她一個家屬不便上桌。
果然,三杯下肚,秦鷹有意把話語轉到正題:“如今名酒、名煙緊缺,可新名詞時興起來,什麼‘轉彎’‘復辟’呀,‘還鄉團’呀,舉不勝舉。哎,大老李,你們這兒的公開信是怎麼一回事?”
只聽大老李氣鼓鼓地回答:“現在我們隊裡有些人越來越不像樣,幹活不像幹活的樣子,可是,他還要貼大字報,寫公開信,要你七轉八彎!轉到哪裡去?莫非轉到你那個磨洋工上去?真是!還說我大老李表態不表態,是個政治問題、立場問題……”
“哎呀,大老李,這還用你講!表態不表態,當然是政治問題、立場問題。是這樣的問題呀。哈,轉彎,夠有意思了。什麼叫轉彎?轉向南或轉向北,轉向東或轉向西?”薛夢戲嬉一陣,夾了一塊鵝肉,啃著。
“現在就看市委頭頭轉不轉,至於我們一般單位嘛,我還是那句話:聽風聽雨,我們聽老秦的!”大老李夾進一塊雞肉丁,抹了抹嘴說。
“對對!老秦,你說說我們市去年刮不刮‘右傾翻案風’?你表態,你要表這個態呀!”薛夢頗急切地說,忘了筷子上的筍絲肉。
“哈哈哈!你這人頭腦也真是……”秦鷹大笑起來,指著薛夢,說,“我秦鷹叫你去死,你也去死!哼……”
“這……”薛夢先是愣了一下,爾後笑著搖搖頭,“我知道你姓秦的沒安這個心!”
秦鷹聽到這裡,不吭聲了。喝了兩口悶酒,秦鷹問身邊的季常:“你們礦山有大字報嗎?”
“我們那裡又亂糟糟了,治廢問題還沒個頭緒,不知從哪又搬來‘秘方’,
‘偏方’。你聽聽,什麼‘走資派層層有,個個都還在走’,什麼‘秦鷹是鄧小平在銀盆市的代理人、哈巴狗’,罵得狗都不敢聽。”
“哼!我們地質隊一些人還揚言,‘不打退右傾翻案風’,不打出一個紅呱呱的‘左派’天下,‘不重新把秦鷹一夥打倒地上,誓不甘休,決不收兵’……”
“還有咧,在我們礦山,有的喊
‘秦某’不轉彎,就砸爛他的狗頭,哧,文革初期那一套又來啦,大字報塗得滿牆壁都是。老秦,你說我們屁股能坐得住?如坐針氈!嗨!……”
秦鷹聽到這裡,插了話:“那,這麼說,我們得趕快表態羅。可是怎麼表呀?……”秦鷹說著,站起來在屋裡走動起來。
“是呀,怎麼表呀,就看你市委書記了。”薛夢說。他把一小團炸海礪往嘴裡扔,爾後,巴望著秦鷹。
“既然大字報、大標語上說得那麼神,那麼有理,興許又是我們錯了。要是又錯了,依我說,遲轉不如早轉……”
“哎喲,我的天哪!……”季常驚叫道。他的感嘆沒有完,從門外衝來一個大嗓門:“不能轉,不能轉!我就不信那一套胡說八道!”
秦鷹猛地站住,抬頭一看,進來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胖大漢。他不是別人,而是市委副書記兼革委會副主任何本霖。他分管政法公安部門。此人長得肥頭大耳,遠遠看去,像是一堆肉。只聽他大聲吼道:“誰說要轉彎!別是那副軟骨頭,一有風吹草動,就趴倒地上!”
“哎,老何,你別發火嘛!人家不一定是那個意思。真是聽話聽音,冤枉了他。哦,老何,您說。”
“我以為大老李他要市委轉彎,所以……”何本霖笑著說,“我錯怪了他。”他指了指秦鷹。
“哎呀,這可不是兒戲!市委對這個問題,可要慎重呀!你說是不是,老秦?”薛夢說。
秦鷹對他笑了笑,只是說:“這要看形勢了,如今,街上大字報、大標語都說市委去年刮右傾翻案風,我看……”
“怎麼,老秦,你是說我們錯了,……”何本霖吃驚地說,望著秦鷹,又見他不動聲色不置可否,只是把煙猛吸幾口扔掉,隨之坐下,把秦鷹喝剩的半杯酒喝了,大聲嚷叫:“老秦!千萬別隨意表態!去年,我們幹得哪有錯!我們哪有刮‘右傾翻案風’!王阿九就是該抓!不抓才是喪失階級立場!這個問題我何本霖就是不檢查,打死我也不檢查!……”
何本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原來他剛才經過市丁字街鼓樓前草坪時,看見牆上貼一份大字報,罵他去年下令拘留“左派”是“翻案復辟”,何本霖看後心驚肉跳,因為這是迄今為止,他所看到的一份口氣最硬、問題提得最尖刻的大字報。他何本霖不在乎轉彎不轉彎,他在乎保烏紗帽。因為他心裡知道,要是自己,不,是市委承認去年搞錯了,他何本霖自然成為秦鷹的得力“幫兇”;秦鷹是銀盆市“右傾翻案風”的
“風源”,他便是“風頭”。文革中他被罷了官,現在也不免要撤職……但,這種話只能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方才去秦鷹家裡,聽小養女說“不在”,於是找到這裡來。
“老何說得對!去年那樣做,好嘛!王阿九是‘左派’,鬼才相信!老秦,我們市委可不能隨便表態。拿我說,和老何一樣,打死也不作檢查。”市委常委兼人保組組長薛夢,口吻也十分堅決。
薛夢說完,對坐在身邊抽悶煙的大老李說:“哎,你說話呀!”
大老李吸一口旱煙,看了看薛夢說:“我說同志,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問題沒有這麼簡單!”
“哦?”
“我來問你,”大老李磕撣煙灰,說:“你說,去年刮右傾翻案風,這是哪講的?”
“這……這是……”
“又是哪點了鄧小平同志的名?”
“……”
“都是中央文件上說的嘛!那,中央文件又是誰批發下來的?”
“……”薛夢瞠目結舌了。
“是毛主席批發‘照辦’的。難就難在這裡!……”大老李吸了一口旱煙,又說:“難呀。我常說,別人的話,我不信,但毛主席的話,我是信的。可是,去年鄧小平同志那樣搞,並沒有錯呀!他並沒有說階級鬥爭不要抓,他的用意是想把我們國家建設事業搞上去,這是好心嘛!而且也理出些頭緒來,成績是顯著的。銀盆市按照中央、省委的部署,也變了樣。所有這些,我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知道的,他老人家應該會經常看報紙的,廣播也要聽的。可是,現在毛主席又批發了這樣的文件……哎呀,我說老薛,我就是心裡擱有石頭,悶著發慌!這是怎麼一回事呀!轉彎,明明市委沒有錯兒;不轉彎,明明是中央文件上講的要轉彎。難理解呵,老薛同志!”
薛夢聽著,只是皺眉;他看看秦鷹,發覺他比自己更激動:他一口一口地猛抽菸,眉頭皺得幾乎擰在一塊,腮邦一鼓一鼓地。薛夢自己倒一杯酒,幹了,向市委主要領導人發問:“老秦,剛才大老李說的,你是怎麼想的?”
秦鷹對大老李提的這個問題,不是沒有思慮過,早在那次他去省裡開會時,便問老首長、重新工作後任省委副書記的鐘根生。老鐘只是苦笑,說:“無以奉告”。他呢,也知道省委是不能輕易表態的。此時,他想起老鐘的話,對薛夢說:“這是個棘手的事,得讓我們想想。”說著,他踱回桌前,順手拉過一把方凳,坐下來,給每人斟滿一杯,提議道:“來!莫談國事,乾杯!”只聽得一陣“咣咣”碰杯聲,五個人把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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