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8)
第四章 串門
入夜。通往市革委會招待所的路上,走著一位年輕姑娘。她便是侯大春。下午她進城到好友實驗小學李秀珍老師家裡坐時,聽她丈夫——他在市委宣傳部工作——透露,最近中央開個“打招呼”會議,說去年全國刮一陣“右傾翻案風”。聽她的口氣,問題不小呢!對她來說,關係可大哩!回到幾年前全家住過的、現在是養父一人住的老屋(她小妹有時不住單位宿舍,而是到城裡這家女房東家裡借住老屋),愁得她飯都嚥不下。左思右想,便到同院鄰居張大媽家裡坐坐。
當她向張大媽提及明天要去市委常委林海伍老婆、市招待所服務員蔡阿花家裡串門時,有些耳聾眼花的張大媽側著耳朵,大聲問道:“大春哪,你明天要上哪兒?”
“我?”大春遲疑了片刻,又告訴她一遍。
“喲,不能去呀,”張大媽說,“大春哪,你曉得明天是什麼日子?”
“初二,大媽。”
“你曉得阿花是哪裡人?”
“曉得。她是半橢灣人。”大春說。半橢灣在本省沿海,因一道海堤像半橢圓形,因此而得名。
“不能去呀,”大媽嘮叨著,“你不曉得阿花做人很小心,如今又有身子。”
經大媽提醒,大春回憶起來了:相傳明朝時倭寇——日本海盜,個個心腸狠毒,沿海百姓恨死他們。當年他們侵擾我國東南沿海一帶,於人們過年時爬上岸,搶掠燒殺,無惡不作,多少平民百姓死於逃命。農曆正月初二,親戚朋友驚聞噩耗後紛紛趕去弔喪、哀悼。所以,這一天成了沿海這一帶許許多多人家的忌日:這一天誰來自己家裡,意味著自己家裡遭了不幸。
大春惶恐一陣,想起自己的未婚夫,想起養父,顧不上許多,馬上改變主意了。
她對張大媽苦笑一聲,告辭走了。
她準備挨人家一陣冷眼。
她內心裡充滿著希望。
招待所離老屋才一里多路,又在街道旁邊,大春走半刻多鐘便趕到了。
林海伍雖是市委常委,但和秦鷹一樣,他的家也沒在市委機關宿舍,仍住在他老婆蔡阿花工作的招待所裡。原先他們住在底層,去年搬二樓。大春走上二樓,來到阿花宿舍的門口,見裡面沒有動靜,以為不在家,掃興地下樓了。走了幾步,卻又不甘心,又踅回來,輕輕地把門一推,門竟開了,原來門沒閂。她叫了兩聲。
她的話音剛落,聽見裏屋的門開了,接著,外屋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三十七、八歲身材略矮懷孕的中年婦女。她正是林海伍的老婆蔡阿花。
“噢,是大春呀!進來吧!”女主人頗熱情地說。她的嗓門半沙啞,她一生下來便是這種嗓門。
“哎,”大春說著,便跟女主人進了屋子,剛進裏屋的門,猛然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夥子站在牆角那裡,一看卻是自己的妹侯小春最近結交的男朋友——市委小車司機蔡阿土。大春先是愣了一下,爾後鎮靜下來,問阿土:“哦,是你呀!”
阿土臉一紅,不自在地答道:“嗯,我剛剛來。”說著,指著桌上的一個塑料袋對阿花說:“嫂子,這些紅團你就收下吧!本來,我昨天就要來了……我走了,大姐,你請坐……”阿土向大春問候一句,把紅團取出,裝在阿花家的一個籃子裡,便和女主人說聲,出門去了。
在阿花送阿土出去的時刻,大春一人呆在裏屋胡思亂想:她是想阿土和阿花之間的事:阿土和阿花是同一家鄉公社的,因是老鄉,關係自然密切些,可前些日子,不知從哪兒傳出話,說是阿土和阿花有曖昧的勾當。她半信半疑:阿土今年才二十二歲,而阿花大他十幾歲,況且她的丈夫林海伍……只是這兩人不乾淨:阿土曾經和四叉街一個爛女人暗中來往,阿花和何本霖也有瓜葛。阿土為什麼墮落,她猜不准;這阿花如此賣弄風騷,她也說不準,但她聽說,阿花婚後不育,求子心切,曾經到廟裡上過香呢!她與林海伍結婚十幾年未生育過,阿花為了討種,會不會……也許她的丈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種事情,她侯大春不是沒聽說過……
就在大春胡亂思想時,阿花回來了。大春看了看阿花隆起的肚子,忙把眼睛移開,問道:“阿姨,老林叔叔去哪裡了?”
“他呀,剛剛出去。”阿花說,“你今天有空來?”
“嗯。我妨礙你休息了,阿姨。”
“哎,說那裡話,”阿花說。她甚至心裡要說:“我還得感謝你呢!”就在大春未來的這陣,阿土還對她蔡阿花動手動腳呢!這個小雜種,他那裡知道她現在已經不需要他……幸好,大春推門進來,阿土只得規規矩矩……
兩人無話。忽然,大春說道:“阿姨,今天我本來不該來,只是……”
“只是什麼?”阿花詫異地問道。
“張大媽說,初二前後,不能串門。”大春照直說。
這一說,倒勾起女主人的回憶:看得出,她真的不太高興了:眉頭是皺的,那雙三角眼半閉半開,薄薄的嘴唇拉扁了……
大春看了,覺得自己失口,瞧對方的樣子,人家早忘了。真是“言多必敗”。大春感到後悔,暗暗埋怨自己心緒太亂。見林海伍沒有回来,大春便和阿花聊講別的事。漸漸地,阿花和客人談了一陣,便去廚房為她煎紅團去了。
大春一邊喝著主人泡的冰糖茶水,一邊打量這間臥室的擺設。這是間普通的睡房,只是一切傢俱皆是清一色,五斗廚漆著紅,床頭櫃漆著紅,屜桌漆著紅,雙人中山床漆著紅,連床上的毛毯、被面也是紅色的。她知道,這些傢俱是林海伍夫婦於文革中添置的,具體說,是一九六八年社會上大搞“紅海洋”時訂做的。這是文革的產物,是和這個時代息息相通的。如今,歲月流逝了,但痕跡卻沒有消失。也許有一天,這套傢俱連同它的主人,會成為博物館裡的上等陳列品!……
阿花的動作真快,只片刻功夫,已把一大碗煎得油膩膩、香噴噴的紅團端來了。
“大春,趁熱吃吧!這是我家土特產!頂好吃的!”阿花說。
盛情難卻。大春拿了一個煎得很透、表皮燒灼發紫的紅團吃著,一邊向阿花打聽消息。
阿花是知道中央“打招呼”會議精神的,這是丈夫告訴她的,雖然市委前幾天才收到這份中央文件,丈夫那回去省城從省委程常委那裡先看到了。不過,此刻,告訴侯家大姑娘她覺得沒有必要。她只能裝聾作啞。於是,她笑著搖搖頭,說:“等會老林回來,也許他知道。”
大春不能再問,只是點點頭,一邊吃紅團,一邊耐著性子等待。好不容易盼到男主人回來。林海伍,四十歲左右,高高個子,穿一副藍色中山裝,著一雙黑色布鞋,舉態文靜,有著一張漂亮的臉蛋。他的一雙不大不小、有著雙眼皮的眼睛,閃爍著一種叫人不捉摸不定的光芒,不曉得他心裡想什麼。最神的要算他的一副笑臉。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翹,眼睛眯著,總給人以一種和藹可親和永遠是微笑的感覺。他的笑臉是天生的。他不像雨果的作品《笑面人》的主人公關伯侖。別人用力將關伯侖嘴巴一直割到耳朵,剔開牙肉,同時又弄裂鼻根,使它與嘴巴和諧地搭配,這樣他便永遠微笑著。而我們這位市委常委則比關伯侖優越:他沒有經過手術的痛苦,卻得到一付同關伯侖一樣效果的臉。也許就是這種笑臉,他能由市委組織部的副科長扶搖直上當上市委常委。
林海伍見客人是市委書記的大養女,笑著上前打招呼:“大春來很久了吧!……哦,紅團?是煎的,還熱著,好吃好吃,你吃吧!……”說著,自己坐在旁邊,用筷子夾了一塊送到大春面前一個碟裡,自己也吃著一塊。
侯大春只得吃,但她掰成兩半,吃一半,留一半。
“老林,剛才大春問一件事,你準知道。”阿花向丈夫轉達了大春的問話。
大春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
林海伍放下手裡未吃完的紅團,擦了擦嘴,說:“聽說中央是開了個招呼的會議,但文件嘛……嘿嘿,大春,你快吃呀……”
“那,老林叔,都是些什麼精神?”
“精神嘛……”林海伍瞟了大春一眼,說:“你爸爸和你們說了沒有?沒有?這……”
“老林叔,你說說,我不會到外面去傳。”
“嗯,這……“
“哎,你就和她說說,人家大春又不是那種多嘴的人,再說,我也想聽聽。”妻子說。
林海伍看了妻子一眼,沒有作聲,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包大前門過濾嘴香煙,點了一支,抽了一口,然後說道:“總的精神很簡單,就是說去年全國颳起一股右傾翻案風,現在不能再刮了,再刮,就在犯更大錯誤。”
“那……我們這裡……”大春問。
“我們這裡?你是說,我們銀盆市有沒有刮這種風?這……”林海伍,“嗨!這個,我就說不準了,要由全市人民來分析。”
侯大春聽到這裡,神情開始緊張。她又問道:“聽說還要搞運動,是真的嗎?”
林海伍點了點頭,說:“看來是要搞,不然,問題弄不清。‘階級鬥爭是個綱’,這是毛主席說的嘛!”
不知怎地,聽到“搞運動”、“以階段鬥爭為綱”,侯大春便心驚肉跳,文革初期為了制止兩派學生“文攻武衛”,一家人死的死、傷的傷的悲慘情景一一湧到她的面前。這也許是巴甫洛夫式的“條件反射”吧……
“老林叔叔,街上貼出標語和大字報,說要釋放他,這……嗨,我……”她指的“他”,是他的未婚夫王阿九。顯然客人轉了話題。林海伍覺察到了,但不動聲色,依然微微笑著,安慰說:“是呀,標語和大字報都上街了。不過,能不能放,要看市委,還要看省裡,甚至跟中央也有關係。小王還是九大代表嘛!”
侯大春聽著默然一陣,又問:“對他問題的審查……”
林海伍嘆了一口氣,向她攤了攤雙手,意思是什麼?他沒有直說,侯大春也不敢多問。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的未婚夫至今還關在原市公安局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