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9)

侯大春本來還想向這位市委領導打聽自己未婚夫的近況,但見人家不願多說,便把話嚥回肚裡。這對侯大春來說,她是十分痛苦的。誠然她希望街上的大標語儘快變成現實。這樣她的未婚夫才能從拘留所走出來,回到自己的身邊。要知道,她還愛這個人,儘管她常常遭這個“囚犯”的冷眼和責罵。此時此刻,她心亂如麻:倘若放出,那,自己的養父呢?說不定就要戴上“銀盆市右傾翻案風風源”的帽子。自己的未婚夫的案子正是養父親自審理並下了決心的。一個放了成了“左派”,另一個被鬥,變為“走資派”。一個是未婚夫,一個是養父。現在和去年一樣,她又要二挑一!兩個親人中,她只能得到一個,失去一個!“蒼天呀!命運呀!你們為什麼和我過不去?為什麼,為什麼……”侯大春常常在心裡這樣嗟哦道。她的痛苦是可以想像的。她的猶豫不決、心事重重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個苦命的姑娘。她的痛苦、憂慮和猶豫不決,不亞於哈姆雷特!
她不敢再問,只是皺著眉頭啃紅團,真難啃,這煎的又油又膩的紅糰子!……

第五章 這裡沒有冬天

林海伍說自己有事出家門了。妻子噘著嘴嘟噥著,但見客人在外屋,沒敢大聲喧鬧。今天是正月初二,要是在老家半橢灣一帶,這幾天熱鬧異常,少不了夫妻雙雙逛大街游鬧市,可丈夫說是“有事”,早上一碗線面沒吃完,就兀自一人走了,直至剛才回家,可現在……丈夫究竟有什麼事呢?
林海伍確是有事:找革命礦山廠第一把手蔡阿瓜密談。從王阿九被拘留後,黨委副書記兼副礦長蔡阿瓜理所當然是該礦主要領導人。市委常委會上,何本霖曾提出給該礦配一個正職,秦鷹不同意,他林海伍也不贊成。同樣一個歸宿,但歸宿的途徑則不雷同。他林海伍自有算盤。不過,他對蔡阿瓜仍寄予信賴。為一件緊要的事,他今天去蔡阿瓜家裡,一坐就是大半天。當聽到前些天於蔡阿瓜家裡策動的公開信真的發難了,他吁了一口氣,心裡暗暗得意:他給省委程常委寫去了信便回家(怕久了不回家,妻子怪罪撒潑起來,在這春節不成體統)。可現在,他去哪裡呢?“去地質隊!”他一雙小眼睛滴溜一轉,作出新主意。
林海伍沒喊小車,自個兒步行;拐招待所邊門一條小巷,約半個鐘頭便可到水文鑽探隊駐地。
約十來分鐘,當他來仙峰山腳的坡上時,碰見上官振金。這人是鑽機的一個副班長,去年隨鑽探隊來銀盆市不久,一次下大雨,林海伍的小車於半路上陷進路邊泥沼,是他路過時幫助把車頂上來。一回生二回熟,那一天上官振金居然找上市委常委的家門問好來了。從這以後,這小子三天兩頭家串門,女主人雖反感,但礙於丈夫的面,只得應酬。
“啊啊,林常委,原來是您!”上官振金忙陪笑,脫下手套,和林海伍招手。
“哦,是振金。”林海伍與他寒暄,“什麼事,走得這麼急?”
“孔內卡鑽,處理不了。”上官振金作了彙報,“得打吊錘,機長叫我到隊部喊人。”
林海伍對鑽探一竅不通,甚至反感。鑽探隊來銀盆市,不知怎地,對他來說,似乎深藏著一種威脅。當初他就投了反對票。但少數服從多數,他屈就了秦鷹、何本霖二人的意見。鑽機搬來,布了一號孔,沒打到地下水,他幸災樂禍一陣,沒料到,二號孔又給設計出來……如今,2號孔也出了事故了……
他腳步不覺加快了,話也多了:“振金,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麼反映,比方說,你們隊上職工寫的公開信呀,什麼的?”
“這……”上官振金望瞭望這位市委領導,眨了眨眼睛,囁嚅半天,沒說出話。
“哎,不要緊的,隨便說嘛。”林海伍微微笑,走近些,拍了拍鑽工的肩,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嘛,‘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我們銀盆市鬥爭很複雜,要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還得靠你們工人群眾。”
鑽工聽著不住點頭。
“比方說,張大個寫的標語、大字報,就是一個實際行動,別的不說,光是幫助市委認識錯誤這一點就難能可貴了。這是群眾的力量呀!……”
“聽說公開信也是幫助市委認識錯誤的,又聽說是我們全體鑽工寫的,可我怎麼不知道……”
“哎,只要公開信的意見是對的,能代表全體職工就行啦。你是聰明人,這一點難道不明白?”
“嗯,我明白,我明白。”上官振金眨眨眼睛,笑著回答。
轉彎了,看得見鑽探隊駐地的兩排綠色活動木板房子了,林海伍沉思一陣,對鑽工說:“往後,你們鑽探隊有情況,可隨時到我那裡聊聊。”
“嘿,我會去,一定會去!”這位鑽工口氣很堅決。
當他們到駐地時,秦鷹、何本霖、薛夢、季常由大老李帶著,往鑽探隊幾戶職工家裡和單身職工宿舍拜年;衣金牆住最東面,是他們最後拜年的一家。於是上官振金帶著林海伍找到衣金牆的家,一看,果然屋裡熱烘烘的。
大老李聽完副班長的報告,和衣金牆商量著辦法。
“大老李,打吊錘,人手夠嗎?”秦鷹問道。
“人手?”大老李望望秦鷹,顯出難為的樣子。這支鑽探隊是臨時組織起來的,全隊七、八十人,有兩台鑽機,第一台鑽占去了二、三十人,加上春節探親和請事假的,隊部現在只剩十幾人。張大個他們一走、一鬧,生產人員更少,無法抽出人手來支援。2號孔打到二百多米深,用鑽機本身機器打和千斤頂頂,已經無濟於事,唯一的辦法是人工打吊錘。這情況,對一位曾在地質隊呆過兩年的市委書記來說,不是不瞭解的。秦鷹想了想,對大老李說:“我們幾個人也去。”
“你們?”
“怎麼樣,老弱病殘,我們不中用了?”秦鷹笑著說。
大老李哪敢搖頭?他雖同意,只是不好開口。
秦鷹和林海伍說聲後,便把2號孔鑽機卡鑽,需要人工打吊錘的情況向薛夢等市委領導一說,大夥自然都贊成。“不是說找地下河嗎?家家戶戶都關心哪,我們還能不上去看看!”“對了,上去看看也好,我還從來沒看過鑽機是啥模樣?”何本霖、薛夢嚷嚷道。
說走就走,這幾位市委領導紛紛出門,林海伍與衣金牆最後兩個走;林海伍被衣金牆挽留片刻,喝兩杯溫酒。
侯二春於晚上方曉得時健秋頭痛發高燒、仍堅持介紹地質情況,這會兒聽他嚷著要上山打吊錘,忙勸他在家歇息,但他執意要去,也只好作罷。
她倆受大老李委託,去食堂通知炊事員為打吊錘的人們準備夜餐,所以,她倆最後一批上山。
天全黑了,遠遠看去,新開拓的簡易公路,盤著山腰蜿蜒而上,朦朦朧朧,隱約可見。為及早趕到鑽機山場,她倆不走公路,而撿一條羊腸小徑。
走了一段路,她倆來到半山腰,正要往山坳走時,忽然發現旁邊與簡易公路交叉處晃動著一個黑影;黑影慢慢向她們移來;藉著昏暗的夜光,侯二春辨認出是一個老頭子,手裡柱著一根枴杖。
“哎,你看,”侯二春推了推男朋友,輕聲地說:“像是老時伯伯。”
老時伯伯叫時興中,即時健秋的爸爸。這時,時健秋也認出了是自己爸爸,忙上前叫聲:“爸——”
工程師看了兒子一眼,沒有答話,柱著枴杖——其實是一根木棍,只顧自己走路。
老頭剛從潘家山革命鐵礦回來。他這是闊別二十年重遊地,不免感慨萬千,心潮起伏。鐵礦離銀盆市才四、五十里;車上他在想,下車後他還在想,以至於他沒去隊部駐地而徑往仙峰山上去,他自己都沒覺察到。
為這個省鐵礦會戰,二十多年前,他萬里迢迢由西北來這裡潘家山。鐵礦找到了,他本人卻成了“右派”,當時的地質勘探大隊領導不是別人,正是現在銀盆市委兩位主要負責人:他只是從技術角度提了隊黨委書記何本霖的意見,他就被戴上這樣的“帽子”;黨委副書記秦鷹於他下放前夕找他談話,他依然不肯認錯,態度還是“頑固”。簡言之,他的嗓門是粗的,措詞是偏頗、激烈的。秦鷹沒有其它表示,只是問他家屬是“送”回他老家陝西或是讓她回原籍上海,他也是這個回答:“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去問她吧!”出乎意料,這位上海姑娘選擇了前者。臨走前,秦鷹順路趕到來“送行”,小聲說了一句:“也許,二十年後你的意見是對的。”當時看來,秦鷹借毛主席對彭總說的話無非是安慰他,要他日後活下去,別走絶路。以後他被甄別,“帽子”摘了,還當地質工程師。去年年底,他們又見面了——秦鷹出面,向省地質局指名要他到銀盆市工作。
個人的恩怨,他時興中倒沒去計較,可嘆的是當年靠潘家山鐵礦而建立的市革命鋼鐵礦如今生產形勢每況愈下,“三廢”十分嚴重;當年由一個小縣城變為一坐新興工業城市的銀盆市,如今成了全省乃至全國有名的污染城市。除此之外,這裡還嚴重缺水。他由可嘆變為擔心,由擔心變為憂慮。這正是他欣然同意來銀盆市工作的緣由所在。
來之前,他對地質技術人員分了工:他自己和一名地質員,側重找負責調查與治理水污染,他的獨生子和侯二春則協助大老李找地下河。
這陣,他惦掛著2號孔的打鑽情況;走了兩天,他不放心兩天。他不知不覺地拐向仙峰山的二號孔。
侯二春站在那裡,眨巴著眼睛,想著什麼,忽然,她快步走過來,喊聲“時伯伯……”
工程師站住了,把背朝著姑娘。
“時伯伯,您怎麼也來……”侯二春問道。
工程師依然沒有回話,只顧往前走。
時健秋和侯二春對視著,苦笑著,搖搖頭。
工程師走遠了,黑影在拐彎處不見了,時健秋這才說句:“怪老頭!”(待續)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