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龍鎮憶舊
作者:李莎莉
提起梅龍鎮, 到過上海的人一定會聯想到梅龍鎮酒家或者梅龍鎮廣場, 至於對於土生土長的老上海則就會說, 那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老字號餐館了. 然而很少人會想到在這老字號餐館背後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開創典故, 見證了十九世紀中期中國青年成長的歷史過程.
要回憶此段典故, 讓時光倒流八十年回到三十年代的上海. 當時上海有一個職業青年的文化團體 -“蟻社”,它的前身是”青年之友社, 成立於1928 年2月, 十年後於1938年 8月, 在漢口作為三大革命團體之一被國民黨勒令解散. 蟻社對推動抗日救亡運動, 發展新文化運動及中國解放,成立新中國作出了一定的貢獻. 新中國的不少高級幹部, 都曾是蟻社社員, 如沙千里, 趙樸初, 章乃器, 姜椿芳, 許德良, 顧留馨等.
所以以“蟻社”為名, 因為螞蟻雖是小動物, 力量雖小, 但為了共同利益, 能團結一致, 不惜犧牲自己, 與對方進行拼死鬥爭.
蟻社”的宗旨為“聯絡感情, 增進友誼, 從事文化運動.
“蟻社”的目標是:以文化運動為手段, 使新社會早日實現.
“蟻社”分三個部門:總務部,社友部及文化部.
其中以文化部為社員最感興趣的部門, 文化部屬下有螞蟻圖書館, 螞蟻補習學校, 螞蟻劇團, 螞蟻歌詠團, 讀書會與時事研究會, 參觀團, 攝影組, 螞蟻月刊等. 其中以螞蟻劇團最受歡迎, 也最為活躍, 它不僅在抗日救亡運動中鼓舞激勵起民眾抗日鬥志, 并為中國培養了一大批第一代戲劇家, 中國著名的劇作家, 導演, 演員多半出自於三十時代, (螞蟻劇團是中國最早的話劇團體) 如夏衍, 阿英, 于伶, 洪謨, 田漢, 張庚, 應雲衛, 曹禺, 歐陽予倩,吳仞之, 夏霞, 吳湄, 藍蘭, 黃宗英等.
蟻社社員大多為中下階層的職業青年, 他們雖有固定工作, 生活不愁, 但感到前途茫茫, 空有抱負, 卻無法施展, 內心的苦悶無處傾訴, 而蟻社正好提供了一個固定的交友和聚會場所, 可暢談心中的感受與理想, 相互切磋學問, 提高修養, 發揮所長, 正確對待人生, 他們是一批可為國家興亡, 拋頭顱, 洒熱血, 把個人利益, 家庭置之度外的愛國青年。.
這些純潔而富有正義感的青年, 熱情, 豪爽, 浪漫, 有抱負, 喜歡談天說地, “談”免不了與“吃”扯上關係, 邊談邊吃更添情趣, 但雖說社員們有固定收入, 然都要養家活口, 不可能經常上館子, 因此就有開一小餐館的構思. 毋庸諱言開餐館需資金, 僅憑若干志同道合的社員難以成事, 於是有人提議“集資”經營, 凡是社員, 只需出很少的資金入股就可以成為股東, 享有吃飯優待的權利, 因此入股的股東多達一百多人. 值得一提的是已故世界船王董浩雲先生不僅參加螞蟻劇團, 也是梅龍鎮小股東之一.
此小餐館的經理為吳湄(著名演員), 常務董事為我父親李伯龍(蟻社文化部及螞蟻劇團的負責人) 取名為“梅龍鎮’ 是以”梅“(吳湄),”龍“(李伯龍)為諧音. 最早的梅龍鎮開在靜安寺路(現之南京西路)靜安別墅, 門面很小, 以家常小吃, 點心為主. 佳餚美食,價格公道,又具有家庭風味,故也頗受外界歡迎,因此擴大門面, 遷至重華新村.
梅龍鎮當時只是為社員聚會創造條件, 但由於蟻社是文化團體, 創辦人也即所有的股東都是文化藝術界人士, 很自然地梅龍鎮成為文藝沙龍, 文藝界首選的聚會場所, 所以無論在解放前還是解放後, 梅龍鎮在文藝界的影響力都相當大;此外, 蟻社除了是文化團體外, 它也是抗日革命團體, 梅龍鎮的股東都是蟻社社員, 職工也大都為蟻社社員的親友, 似一大家庭, 既可靠可信, 又安全隱蔽, 因此在解放前, 梅龍鎮成為左派, 地下黨秘密接頭, 聚會的場所, 應該說梅龍鎮為革命作出了一定的貢獻.
經理吳湄在三十年代已是著名演員, 為人熱情, 豪爽, 和藍萍(即江青)頗有交情, 每當藍萍去滬, 吳湄不僅提供自己的住所,連傭人都供她使喚, 誰都不會想到她的熱心都成了罪狀遭受殺身之禍, 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江青迫害自殺身亡, 後雖平反, 然人死已不能復生.
當年為實現小職員的心愿, 有個邊吃邊談的聚會場所, “集資”籌款開梅龍鎮,小小餐館股東多達一百多位,當時之”樂”, 若干年後竟成”悲”, 解放後有些股東因梅龍鎮之股份被定為資產階級, 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 未曾在大陸生活過的人不會體會在解放初期直至改革開放前做資本家之苦, 不僅對本人, 對家屬, 尤其對子女上大學, 分配工作都有直接之影響. 為此事我父親每耿耿於懷, 深感歉意.
梅龍鎮的小股東資本額有多少?(具體金額不詳)我只記得解放後, 梅龍鎮公私合營, 每位股東都分到定息, 由於董伯浩雲不在國內, 他的一份一直由家父代領保管.1981年家父應董伯邀請赴港敘舊, 把董伯的一份定息加上利息交還給董伯, 總數只是數百元. (董伯未收, 囑家父代為捐贈.), 可見當年梅龍鎮的小股東資本額極小, 而被定為資產階級, 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為他們不值,叫冤.
梅龍鎮從一弄堂小館發展到能在十里洋場的上海與大酒家媲美, 且在上海飲食業占一席重要地位, 確有它與眾不同的特色, 這特色吸引了船王董浩雲先生除在實現航運大計以外, 還計劃在香港開梅龍鎮.
當年董伯只帶了1000元離滬赴港, 六十年代已登上船王寶座, 他托人帶信給我父親, 一贈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二是表示他現在已有能力實現年青時代的理想,: 建造一間可與歐美媲美的亞洲最大劇院, 由我父親來管理. (我父親原從事編劇和導演工作, 後感到劇團, 劇場管理極為重要而轉至幕後, 在管理方面一致公認有獨特之處.) 以及在香港開梅龍鎮. 問我父親是否還有意去港承辦. 由於董伯當時的情況特殊, 我父親當即與沙千里, 趙樸初, 廖承志商量, 最後周恩來認為這是好事, 同意我父親去港, 但那時已是1964年, 開始”四清”運動, 接下去是文化革命, 別說是去香港了, 董伯和我父親的關係以及大量信件都成為裡通外國的罪證, 因此開設大劇院和梅龍鎮的計劃均未能實現. 1981年董伯又托人帶信 : ”人生七十古來稀, 再不相見待何時.” 希望我父親能去港敘舊. 我陪同家父於1981年 8月 28日抵港, 董伯親自去火車站接我們, 親自送我們至香島小築. 在洗塵晚宴上, 董伯介紹我父親不僅是他半世紀的老友, 并且也是陪同他接受公司第一艘船下水之友. 此次再見兩人皆已至耄耋之年, 故只是敘舊, 大劇院和梅龍鎮之夢已不可能再圓, 董伯言及至此, 不覺唏噓, 內心慼慼, 若有深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