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层地狱之旅(二)

本报专栏作者: 一 楷

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二十岁之前都在学校的庇护下长大,学校里每个少男少女都活泼好动,宛如郊外的皱菊般绚烂。所以,从小我就是一个特别特别乐观的人,与悲伤绝缘,与微笑为伍。总觉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些话说的是现实,什么世界癌症年度报告,中国传染病猖獗那都是十几万分之一的事情,比起考上清华北大,中到福利彩票的概率还要低的多。记得中国有一阵子流行SARS,杭州好像空城一座,大街上偶尔有两三个行人,带着大口罩,来去匆匆,全城简直就像电影《生化危机》一般,死城一座。但是,全杭州大概也只有我敢打的士去百货商场,原来,我了解到百货商场因为没有客源,已经全场一折了,我要趁他们还没有关门大吉之前,好好shopping 一下,至于SARS,中国十三亿人口,得SARS比中六合彩还难,一折商品近在眼前,SARS却远在天边,我这个大乐天当然会”鼠目寸光”一把喽!那时的我很难想像,这个世界其实也有尽头,人的生命也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向很健康的爷爷,锁骨上脖子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淋巴结时,我不禁有些担心,我上网搜索了一下,网上说大多数情况下,非特异性的淋巴结节,但是,也说不痛不痒有可能是转移癌和淋巴癌。癌,这个词太熟悉,这个世界,人们谈癌色变,但这个词又太陌生,因为,总觉得家里没有人得病,怎么会是癌症呢?我从小就是爷爷的掌上明珠,家里人谁都知道,这两人是对儿活宝,一天不在一起,爷爷就睡不香,我就吃不下。我儿时的记忆里都是爷爷的笑脸,我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爷爷从牙缝里攒下来的。
于是,我敦促爷爷去医院检查,医院对血液进行了抽查,对组织进行了化检,层层把关下来,确定不是癌症,我也就放心的出国了,可是,据说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每况愈下,甚至在医生不知是何病症的时候就已经卧床不起了。于是,母亲再次把他带进了医院,这次是去了中国最权威的血液科专家门诊,因为母亲直觉觉得应该是血液病,但是,医生会诊后觉得只是可能,没有确定,因为,爷爷已经意识涣散了,所以,妈妈就硬是逼医生下血癌的诊断书,开了天大的”后门”,才及时住进了权威医院。
这时,我回国了,怀着一刻滴血的心,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去回想自己的亲人生病时的种种,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太大的伤口,我想,其痛其深,我可能一生也没有办法弥合。那年,我才刚刚十九岁,我已经懂得了人生的生离死别的痛苦,但是,还没有足够的胆量,经验和能力去面对,所以, 我选择把记忆尘封。可是,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却让我的人生观彻底的改变,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张力和脆弱,也察觉到了原来生命没有我想像的绚烂。
那天,我到了医院,发现这家肿瘤医院的病床已经是加了又加,而爷爷病榻旁的居然是一个少年,而少年隔壁病床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他们都是化疗后的光头,都很友善地和我打了招呼。爷爷吃不下东西,旁边的那位小哥哥却不一样,他吃的狼吞虎咽的,非常乐观,我就问:”小哥哥,你多大了?”小哥哥说:”我十九了。”我说:”那么巧,我也十九呢。”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后来,爷爷偷偷地和我说:”小哥哥伤心了,因为他才十九岁,就生病了,而你十九岁还活蹦乱跳地,他触景生情。”我此时才觉得自己失言,后来,我在个个病房里转悠了一圈,我的感觉是,好多年轻人,听说恶性血液病的整体年龄非常年轻,我甚至还看到有个少年居然拿着高考英语词汇在背呢,听说,好几个都是十九岁,都是因为高考太劳累了,所以,爆发了白血病或淋巴癌。现在,淋巴癌成了世界极少数几种现代医术能够治愈的癌症,有一种叫美罗华的特效药,但是因为是进口药的原因,每支两万五的特效药不是人人都用的起的,每当病房里有人用上了美罗华,旁边病床的病友就艳羡不已,以为,那已经不是一管药剂,在他们眼里,那可是生命啊。听说,隔壁病房里那个刚刚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的孩子,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被迫搬出病房,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例子,搬出病房的意义相信大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都是独生子女,父母的痛已经不是我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我也看到,一个刚刚生产完的母亲,看着饥肠辘辘而哭泣的孩子放声大哭,因为,她的奶水中已经渗透了化疗的毒素,不能哺乳了,孩子连胎发还没有褪落,母亲却已经被死神召唤。
最后,病房里走进来一个少年,他很清秀,很斯文,很鲜活,他的父母也陪同他来,他们不停的追问医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看了门诊就直接拉来住院了,医生让他孩子留在病房里,把父母叫出去了,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这个少年,我心中已经默默地知道了什么,我只是在看魔鬼是怎么导演这场真实地悲剧。少年缓缓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和人,他的眼神注视在病房里每个人的光头上,他好像也明白了些,他的脸色慢慢开始褪色,他的眼神显示出了惊恐,走廊上传来了他的父亲焦急的试图唤醒他的母亲的声音,原来母亲在听到医生冷静的讲解后昏迷。好像结果已经分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又在意料之外。
原来,男孩正在准备高考,但是过年的时候,他和父母去吃了火锅,当然是吃的酣畅淋漓了,结果,胃出血导致吐血,当所有人觉得是消化系统炎症时,他们突然发现,这个男孩的血小板基本为零,各项指标指向恶性血癌,也就是说他基本没有自身血液凝固的功能,如果一个轻微的切口,碰撞,甚至他的一个翻身都有可能导致他颅内大出血而死亡,他的生命在医生眼中就是一张病例通知单,但是,在我眼中就如同一个扑火的飞蛾,现在如此真实的在我眼前,稍纵即逝,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后来的几天中,这个男孩被”固定”在床上,他甚至不能自主上厕所,任何轻微的用力都有可能夺走他的生命。我就在对床观察着他,生命的红润从他的脸上慢慢褪去。他变的和他周围的那些人一样了,没有了生命的意气,他好像在慢慢绝望,他在等待,等待什么,答案太残酷,我不愿点破。
到了深夜,整个病房里都是哀号,那个隔壁床的中年人得的是骨髓癌,他发出凄惨的呻吟。我觉得,这里就是地域,就是地狱在人间,就是第十九层地狱。
我的人生观从此改变,生命在我眼中变得无比贵重和脆弱,我变得不安,我很怕我爱得人会离开,我也很怕有一天我得离开,他们会为我心碎,就像我为爷爷心碎那般刻骨铭心。我从此坚信,我活着是为了我爱的而活,我也要用我的一切来捍卫他们。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他怎么可以创造出那么可怕的疾病;如果,世界真的有佛祖,他真的可以普渡众生么,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痛苦;如果,世界真的有主神宙斯,他带给人类潘多拉的盒子,那希望真的没有逃脱么,这样被永远压藏箱底?
写这篇文章真的让我很痛苦,好像有人想锹开我术后还未愈合的伤口,因为这样的经历让我被迫长大成熟,但我更怕如果我把让我如此痛苦的经历永远尘封,我可能永远也不可能释怀,因为很多人说我的眼神有股淡淡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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