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娘——写给我那在天上的母亲(下)
妈, 你老实一生,从不敢与人争辩,但你生命之炬将燃尽时,却用最后一口气托住女儿,躲过了一场“劫难”。
97年中上旬的某日,中央政府紧急颁发了对中国传销的全面禁令,各地没赚到钱的“下线”们四处奔走,讨伐本钱。我也算是当地的“线头”,势必在劫难逃。但听到这条消息时,已心如死灰,万事无谓,因为偏偏这个时刻你突然昏迷不醒,“120”急救车呼啸着把你送到医院,我的几个得力左膀右臂“下线”正在场,大家帮忙把你送到医院,我至今仍回忆不起人们是如何把你抬上抬下接受抢救的。
当晚,全国传销界四面楚歌,我那几条得力下线的家里鸡犬不宁:电话彻夜不休、震耳欲聋,个个似要跳将起来!他们所住之地,无论是高楼还是大院,都被各地赶来的“下线的下线……”乌压压一片团团围住,“讨伐”之势甚是恐怖。人们抓不到也不会去北京找总公司老板,堵住自家门口那些赚了钱的上线也行。
妈,如果不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送医院紧急抢救,如果一些“下线”不是以“探望”为名亲自到医院看见你浑身插满管子,如果不是大弟弟红眼警告说:如果把我妈气成了三长两短找你们算帐!估计这些可怜无望的人,会把我家的房子点着,楼房踩踏,但现在,他们很识趣,除了一个人顺手牵羊偷走了的钱包(里面除了所有证件还有待补交的1300元住院押金),再没有一个人敢来找我胡作非为,我感谢他们的善良,也实在难为那几个左膀右臂的“下线”,他们替我“抗”过了难关,我无从体会那些日子他们是如何度过那几天的分分秒秒,听说有的已经“逃难”离开了这座城市,咳,人啊,全都利令智昏。
一切对我不再重要,生我养我的娘要走了,在女儿即将出事之时,用自己的老命换来了女儿逃过一劫。
欲哭无泪,握住你不再粗糙的手,抚摩你青紫找不到血管的双臂,为你裂干的嘴唇浸润,无论怎样声声呼唤,你终是不省人事,却大张着嘴,瘦小的胸膛像个破风箱般发出一生中最疯狂的骤喘,人高马大三儿女环绕床前,却不能替你分担半丝痛苦!那一刻我多想说:妈呀,我们不活了,我们走啊!真是活受罪啊!那一刻终于理解了当初我爸病危时你跟我商量的话:不要再救你爸了,让他图个好走吧,长痛不如短痛……
我知道你在挣命,人刚降生时哭着而来,想必是知道自己最后离世时的痛苦光景?
我常拉着你的手仰望病房的天花板:上帝啊,你看见了,我宁愿你马上接走我妈,也不要这样看着母亲活活被病魔憋死的光景!
熬过了世间所有的苦,不知是你终于挺不住了,还是上帝听了我的祷告,在一个静悄悄的炎热的下午,你突然动身远行了。定定地看着护士拔下你身上所有的管子,品行酷似你的大弟弟拦住医生:求求你,再努力一次!回家休息的小弟刚进门,见状就扑上去为你做胸部按摩、人工呼吸,盼你能再睁一次眼,哪怕再吐一丝气?两个儿子、两个男子汉的眼泪和汗水一滴滴,浸湿了你赤裸的、哺育我们姐弟长大的胸膛。看着两个弟弟,我心如刀绞:“别了吧,你们要把妈妈揉烂吗?让妈歇一会吧。”
是的,你倦了,日夜奔走了72年,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四周很静,我知道,你没走,你舍不得,你的灵魂留连在这房的上方看着我们呢,在我,绝对相信人死时灵肉分离。
给你梳洗干净了,我又抚摸了一下你的脸,然后拉着你的手跪了下来跟你说话:记得当年你给我唱越剧《红楼梦》:“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妈,不用担心,孤灯冷月我会想你,即便不是清明我也会去你和我爸的花冢前坐一会,靠在撰有你们名字的大理石碑上坐一会,如同坐在你们的怀里;你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你不孤冷,有我爸早在那里给你铺床;你一直行在宇宙的某一个时空里,从此不再有痛苦,上帝此时正在抚摸你在人世时留下的所有伤痛,是吗?但求你忘记我的不晓事,忘记我的倔强任性,忘记我对父母的得罪,多想想我的好,你就会笑,就会骂我,笑比哭好。
轻轻关上房门,病房里就剩你和我,四周还是静得很。妈,女儿给你细细洗了今生最后一次身子,给你梳理了今生最后一次头发,你那么爱美 ,走也要走得好看体面。细细端详着你,按说多年卧病,早已形同枯槁,7天7夜的抢救,你已被淘空、熬干,但在那一刻你的面容突然年轻甚至红润起来!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翘,看起来似乎在笑。万万没想到,儿时就惧怕有一天与母亲永别的境况终于来临时,居然是这种情形?
哦,妈:你对我这样做很满意,是吗?这让我焦烂的心得以温润,一如前年某日我心血来潮,把你从床上拉起来,给你梳洗干净,还吹了风涂了摩丝,鬓角别个白色小巧的水晶蝴蝶结,戴着金丝边眼镜,穿上了宝石蓝的丝绒旗袍,披着大披肩,仪态万方地坐在沙发上。妈,我知道,打扮起来的你会有如此气质,把同时居住在我家的婆母亦如此装扮一番,最后居然给你们描眉画唇。婆婆数落着我:“你就琢磨着怎么折腾我们这把老骨头吧!”你也假装生气地骂我:“非把我们打扮成个老妖精你就开心了,从小就这么坏!”但你们脸上那个美啊,想遮都遮不住。我敢说,这是你们一生最盛装的一次打扮,因为你们一生经历两次战争和各种政治运动,从来活得不像女人,如今又老了,女人爱美的梦,只有留到来生去圆。我绝不让你们守候一个不确定的等待,于是,发了一把神经,把你们老亲家两人,彻底打扮并导演了一番,给每人都照了很多相片,那张你们两位老亲家仪态端庄戴着老花镜读《圣经》的合影,已经成了两家人永恒美好的回忆。其实母亲们,你们知道吗?你们都曾是美丽的女人,却几乎没有留下一张美丽的容颜照。妈,30岁时你照的那张——我童年最初对母亲的记忆的照片让我粗心的弟媳保存没了,我希望在将来可以抓住点可以回忆的东西。
如此说着,想着,念着,我没有哭泣,弟弟们害怕了,他们以为我崩溃了,其实,我无比清楚。亲爱的爸妈: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们的女儿,好让我把欠你们的补回来,只是今生我不再有肉身父母,那么,就请保守我做个称职的好母亲、好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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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话——
原谅我拖了这长时间,才续写《谢娘》下篇,写上两篇,情绪一直浸洇在对父母的怀念之中难以自拔,故歇笔数日,还请各位看官见谅。前两期《谢娘》见报,我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来电,徐曼甚是感动,特择几段刊于此,以谢读者。
6.2.. 应蓉(笔者外甥女)来信:
从未见过外婆,看了小姨娘的作品,对外婆我才有了清晰认识。原来我外婆也非常的出色,不仅聪明贤惠,且有胆有识,思想也超前,我们大都继承了她所有的优缺点,我不仅要谢娘,也要谢外婆,更要珍爱眼前的老人 。
5.26.多伦多王海玲小同学来信:
看到你的文字,我突然地感动,也许是好久没有看到对母亲那么好的感情了吧?我感谢我妈妈,自从学了生理课,我就知道,原来母亲是费了那么大的劲,受了那么大的苦才把我生下来。母爱,是我一辈子的恩惠和幸福。
5.18. 笔者本家堂妹:
阿姐!刚读了你的《谢娘》,加上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使得我泪流不停。 大伯母的面容若隐若现,也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许多往事。同时让我感觉到我有妈的人真真幸福,我应该好好珍惜,省得将来再说后悔。姐!写这样的东西是重新撕开或重新经历一次当年的痛苦,我知道你沉浸在想念大伯、大伯母的伤怀里,但仍然期待你的《娘亲》(下),这是最好的纪念,是给不懂孝顺父母的人的一面镜子。
本报记者 Amy留言:
两篇《谢娘》看的我泪淋淋,心空空,人啊究竟为什么而活!
5.18. 福州网友“蚊子”来信:
与你一样,我也没有这份奢侈了,并且我母亲走得那样突然,中午还吃了顿她做的饭,晚上我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至今没有提起笔来回忆母亲的勇气,再说,我也不可能写得像你这样细腻入微,怕!每看一次关于母亲的文章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5.22.本埠宫秋丽来信:
一口气读完了《谢娘》,我怎么想写就写不出来咧!你释怀了我的心情。我也曾写过我的父亲,在他去世多年后,我还总能在梦中和他相见,梦见他给我扇扇子,怕我热了,我也急切的问他是否有足够的钱花?哎!这一切都只能是梦了,孝顺眼前的老人吧,做点实际的、讨父母欢心的事。我还等你的《谢娘》(下)呢!怎么迟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