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娘——写给我那在天上的母亲
其实应该叫《谢娘恩》才确切,但“谢娘”听起来似更多一点美感。
今天一大早不知怎么搞的,似醒非醒,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许多往事,大概是母亲节到了?大概这个春天我特别孤单?哦,我的母亲我的妈,请在今夜的梦里再叫一次我的乳名吧!
好想再孝顺父母一次!
好想好想!妈,好想再好好孝敬你和我爸一次,可惜今生没有机会了,偶尔会在梦里看见你眼角的皱纹,我爸的眼睛还是那么神气,但你们总不开口说话呢?权且让我在母亲节这天,写点什么吧,算我对爹娘的想念和纪念,愿您们在天上的灵,看得见,听得清……假如有来生……呵,妈呀,不等敲完这几个字,儿已泪流成行!因为女儿只有在键盘下才可以一声声地呼唤“妈”这个对我来说太奢侈的字眼,9年了,我已经没有机会发“妈——”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音符了。
突然想起21岁那样,看见好友小曹的爸爸打着伞来接她下班回家,远远看见他们,我躲在一边哭了,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对有父亲的女儿产生嫉妒,因为我今生不再有这样的福份,那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好好孝顺我妈,应该说我是个懂事的女儿,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妈,此时我多想你能像过去一样,静静地,哪怕傻傻地看着我,坐在我身边就行。我想你粗糙的手,想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想你好看秀气的脸庞,想你临终前微笑的摸样;想你的坏脾气,也想你在我年少不听话时、怎样打我,还想你有时冷冷的眼;更想你在我四岁那年受惊吓时,怎样夜夜为我“拾魂”,在我熟睡的帐前四角落米,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可怜的儿啊……”你知道么妈,其实我醒了,我喜欢你那样柔柔的声音,我享受你抚摩我的手心,在你扇子不停的摇动下,我不知何时又睡着了,这情景已经刻入我的生命;也想起临出国前想再一次去你和我爸的冢前坐一会,然,却未能成行!你知道吗妈妈,当我站在通往陵园的公路上,看见满目黄土沥青,一块告示牌横挡去路,并说要3个月以后才能开通时,我真是欲哭无泪,我三天后就要启程,此行乡关万里,何日是归程啊?
其实我比你软弱,更没有你坚强
知道么妈?你一直以我为骄傲,其实,孩子都看着自己的好,其实我比你软弱,更没有你坚强。
我爸自幼与咱们相处有限,他一生奔波于高山峻岭间拦河筑坝。你需要学会劈柴、挑担、搭鸡窝、砌炉灶,半夜有什么动静,你会提着把刀冲出去,然后回来安慰3个孩子:没事,睡吧,妈在这儿呢,不怕。
我爸被肝癌折磨得死不了、活不成,靠打杜冷丁和吗啡挨时辰,医生跟我们商量停止救治,让你爸少受点苦,我和弟弟坚决反对,坚持拖到最后一分钟,记得事后你跟我悄悄商量过:“儿啊,让你爹早点去吧,可怜啊,受活罪啊!”我愣了,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盯着你,想,这无异于要杀我爸爸啊!我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我才清楚自己是多糊涂啊!让我可怜的爸爸白白多挨了那么多痛苦,为什么不听我妈的?但,做出这样的决定,竟是一个传统观念极深、没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家庭女人?即便是今天,如果是我,我也做不到啊。
你只在童养媳时读过很短的私塾,比同辈人多点见识,知道孙中山比毛泽东多,你有极浓的封建传统思想,但在处理父亲后事时,你头脑极冷静干练,当时老家的亲人因故都没能来,你的高血压超过了200,医生让你住院,儿女尚年幼,孤儿寡母,身在异乡,我已不记得你是怎样扛住了那段人生的苦难?大概经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你的观念比一般人开化得多,你教导我和弟弟们:“要想孝顺爹娘现在就孝顺,到我死了你们再想起来孝顺、厚葬、烧香,都是空客气。我死了也不想麻烦你们,不要把骨灰盒带来弄去,一把灰,没意思,找棵树埋了就算,死罢死罢,死了就罢,我可不喜欢讨人嫌,成为儿女的累赘。”
我有两个弟弟,但他们全都生的是囡囡,大弟为此憋闷了很久,觉得对不起爹娘,我们这支脉算是断了香火,谁知你比谁都想的开:“罗嗦,丫头更好,我喜欢!”看见你开心,弟弟们还有什么好说?
对你容貌的最早记忆
你一直说自己长得不好看,其实你一直很美,直到你去天家,71岁的人了,几乎还是满头青丝啊!你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我对你容貌的最早记忆,是你30岁那年照的一张放大、上色的彩照,细眉秀目,牙齿洁白,两条长辫子上有两朵粉色的蝴蝶结。嫁给我爸时你已年过三旬,比我爸大三岁,还有三个孩子,我爸却是第一次婚姻,即便今天我想起父亲的相貌也是英俊睿智,有棱有角,极具个性,但他坚决娶你,可见你的魅力和吸引力。为了娶你,家里人疏远了他,但他义无返顾地离开了 。没有人告诉我,在你们开始和决定这场婚姻时,发生过什么浪漫和曲折?有过哪些故事?一直到父亲去世后送回故里,亲戚才悄悄告诉我,你爸爸家的人一直就反对这门婚事,嫌弃你母亲,直到父亲去世,他们仍耿耿于怀,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发半句怨言,我的印象里,遥远的江南故乡,我的姑姑叔叔们很爱、很想念我们,因此,我自幼就有浓浓的“乡思”情结。
记得小时候,我一直是班里或学校比较出众的女孩儿,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穿戴比较“特殊”,那可是穿“一马灰”的年代,何况家境并不富裕,但我总能穿上你做的式样别致的鞋子,改制的外套,跑到很远的地方买来的面绒花布,背上你给我编制的花书包,头发后面悄悄地系了只花蝴蝶,记得我穿的白球鞋就是你曾经舍不得穿的“力士”鞋呢,每每看见自己活泼的小囡像蝴蝶般飞到学校去,你总是以骂代夸,但我读懂了你眼神里的满意。为此,我不在乎在学校遭受过那个时代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变态侮辱和讥笑, “审美”的芽儿在怪石嶙峋的荒漠里悄悄的生长,妈,为此我感谢你。
中国人是用“骂”来表达“爱”的
我也要说,妈,你太能干,脾气太坏。我从小就是个极其好奇的女孩,却不会做任何女红,因为你不让我碰任何针线,嫌我大针小线破坏了你的完美,弄坏了你的针头,耽误了你的工夫,骂我们“是讨债鬼”,即便我偷偷学做扎破了手不吭声,你发现了也坚决反对,为什么?因为帮倒忙,还弄伤了手;若饭做焦煳了,又赶上你情绪糟,那就更糟,你常常会把整锅饭都倒掉、摔烂,骂我们是孽债。我常想:咳,真是我不好,下次不做了,哼。现在想起来真的要谢谢你,如果我真的也像你那样心灵手巧,现在怕是早就累死啦!
在20岁上,父亲永远地去了,不久小弟就考上了大学,为了不让小弟有缺憾,你日夜烘、烤、晒、卖瓜子,以资助儿子的生活费。我知道了又急又气,你这样做让左邻右舍怎么想我们当老大的?我们还有脸面见人吗?还有,你的血压居高不下,大夫叮咛要少爬高,小弟那厢有我们当哥哥姐姐的呢,你却乐此不疲,嫌我们磨蹭,比我还快的爬上房顶晒瓜子,我们只好陪你一起爬、烘、晒。其实我知道,你是为了不让小弟因为没了父亲而觉得自己比人矮一头,儿子能上重点大学是你的体面。
你的生意也出奇的好,不仅好吃、足称还比别家便宜,客人临走时还会额外抓一大把给人家,因此咱家的生意不用到外面去做,每天上门求购的人就供应不起。奇怪的是,那几年你的血压下来了,红光满脸,到后来弟弟大学毕业了,结婚了,安顿了,你的身体反倒又不行了,咳,妈呀妈,容女儿说你一句:你真是个劳碌命。
中国人是用骂来表达爱,妈更是,你始终吝啬用好听的话赞美你的孩子,你从来就以为我很勇敢,其实,我非常胆小,我永远需要你的慰籍和呵护,可我总是失望。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偶尔超过你给我定的回家时间:最晚10:30,你也是骂,但这回不是爱,可真的是在开骂,能把我骂出花来,骂得四邻都听见,骂得我好恨你;年纪越大你越没了脾气,无论我受了怎样的委屈,你总是用凄楚迷离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然后用已不再粗糙、温暖的手抹掉我的泪:“明明,我们回家吧,听话。”其实,这也够了,我还能期待老实本分的母亲什么呢?我不是期待你也能骂出花来,我只是期待一个慰籍。
晚年,你患了老年痴呆症,见了我,笑眯眯,经常会孩子般地冒出一句:“我的小鬼囡越看越好看……”,当着儿媳妇的面,不管人家脸上挂住挂不住,会毫不客气地一句话扔过去:“你不行,头发太少,头皮我都看见了。”妈,你真是老糊涂啦,亏得弟媳不介意,大家像哄孩子般哄你。谁知有一天,你突然冒出了一句苍凉、动情、让我铭记一生的明白话!
十年前的一次精神重创,让我初尝到台湾三毛“自闭”的滋味。
拔了电话,不思工作,不再愿与任何人交往,却又想找个地方或抱个人大哭一场!母亲,多想能够像四岁受惊病倒那年,每天半夜你在我的帐内四角撒米,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些我不懂的话,最后轻轻抚摩我的额头:“囡囡啊,不怕啊,有妈妈在这啊……”可此时你已木纳呆滞、几乎无语了。咳,妈,多怀念你能像过去那样,半夜提着菜刀出去,看看有没有贼进咱们家门?或者恶狠狠地大骂我“谁家女孩恋爱谈到了十点半?没规矩!滚!死在外面吧!”那时我还恨你恨得要死要活,因为你骂的声音太大了;多想能象当年,同学到家里来告状,说我在上课时编辫子爱臭美,被老师批评了,气得你不分青红皂白撕我的脸,然后又后悔给我摸伤,但那时我不想要你这个妈了,可现在?想找骂都没有了……
妈,你还记得10年前那个大热天的晌午吗?吃完饭,我和狗儿大毛毛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半开半瞌的眼,塌陷的眼窝,多想大哭一场啊,但是我不能,就算你没有痴呆我也不能,七十多的妈了,即便你健康又能帮我什么?弄不好反倒吓倒你,我好生心酸哦……这样一路想着又想痴了去……
偏偏这时女儿进来要我讲故事,这小孩很跷奇,从小就喜欢听、看《幽默大师》里的故事,还专爱听我讲关于我小时候的故事,我添枝加叶,连哄带编,常逗得她“咯咯”大笑或摸小眼泪。素以给女儿讲故事为乐,但今天实在不行,咳,孩子年幼不更事,纠缠不放,又不忍违她,便敷衍说:
“你要听什么故事呢?”
“就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啊!”
“讲完了,早没了。”
“有!你一想就有的!”
“想了,就是没了。”我嘴里应着她,心里那个烦哪!宝宝:你为什么那么小不晓事呢??你知道妈妈心里烦吗?如果你再大一点,妈妈有多少话可以跟你说啊!
“别闹,外婆有病在睡觉啊,”
“没有啦,你可以小声地讲啊,外婆听不见的嘛,”
“哦,那……那妈妈讲什么?”我心不在焉地边敷衍边看着窗外。
“哈,讲你小时候啊!”孩子乖乖地趴在我的腿上,苹果般的胖脸蛋不像女娃,却可爱极了。
“小时候?”
“是啊,你就讲你小时候。”
“好,我小时候。”
“恩,讲啊——”娃儿来了兴趣。
“讲了,没听见?”
“听见啦,可是妈妈没讲完啊,”小脸有点急。
“你不是让我‘讲你小时候’吗?”
“是啊, 就是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啊,”可爱的孩子还故意拉长了音以强调重点。
“哦,好:你—小—时—侯—的故事。”孩子一听更急了,小鼻头冒汗,又认真说了一遍,我说:
“我就是听你的话才这样讲的啊,妈妈一个字也没有少啊。”
“妈妈要赖皮。”孩子恼了,有点绝望,眼神哀伤。
我那个心酸啊!那边是她给我生命的老娘——奄奄一息,这厢是我给她生命的娃儿——兴趣盎然。我的血脉、我今生的至亲至爱全围在我身边!若世界末日即刻临头,我当无丝毫缺憾,因为生死都与我的至爱在一起了。但此时却不能在老小面前表现自己丝毫的痛苦,更不舍得让她们分担我一丝一毫的悲伤!我必须独自饮尽这份苦毒。
蓦地,终是憋不住,哭天抢地“妈啊——”地嚎哭了一声!随即吓醒了自己,便把嘴往死里捂,我怎么可以哭?但你还是听见了,睁开眼,泪莹莹地用一个慈母才有的眼神望了我好一阵子,突然嗓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苍凉地说了一句话:
“明明啊,你的心里一定有什么苦你不肯讲出来啊!”几滴泪浸润了眼角,说完你便闭眼背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上帝为证,这是你在世为娘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最最刻骨铭心、最最体贴、足以铭记我一生的娘亲话!
多想惊天动地狂喊一声“妈呀,你知道女儿的苦吗?”然后跪在你面前死死地抱住你,哭他个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但,终是不敢,便以最快的速度,浑身发抖捂着嘴冲到阳台!喷薄而出的泪啊拼命地流哦流…….站在阳台,我仰望苍天:是的,一定是上帝让你开口说话,因为只有母亲才能抚慰女儿那寸寸裂开血口的心……
谁说你年老痴呆、不晓世事?谁说你不懂儿女、麻木愚钝?妈妈:人间冷暖,沧海桑田,你依然什么都明白,只是你无力再说,或者已不屑再说?但是今天你这一句话,足以让女儿回味一世、珍宝一生! 从此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因为有妈在。
97年,中国大陆的传销业到了最疯狂的程度,我也卷入了进去,一个不小心,居然还成了当地的“大线头”。我所在的那家公司,是导致中央当年7月份下达“全面封杀传销”的导火索,我一直后悔自己那时走火入魔,要钱不要娘了。
公司是周薪制,每周2、3万的进项、几十万的货款着实让很多人癫狂,我也快了。其实那时你生命的蜡已将快燃尽,为了骗自己的良心,我们请了保姆在弟弟家照顾你,好吃好穿的堆在你面前。在你,其实只是想跟我坐在一起,看着我在干什么你就满意了。
我知道你想我,便把你和保姆接来我家坐在我身边,看着我跟各地来的“下线”们满头大汗数货款,点薪水,上北京,跑天津,没完没了。偶尔我会回头关照一下:“妈,你渴吗?玲玲,给奶奶把果汁端来…..玲玲,你怎么傻呆呆地不给奶奶去洗个澡呢?”吩咐完又清点我那总也点不清的钞票(点五次会有四次不一样),我以为保姆的劳动能代替女儿的良心。
记得每次回头看一下你,你总是静静地、像个孩子般地看着我,笑眯眯,很满足,脸上润润的,很久没有那么甜蜜的神情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怎么那么蠢啊,那么敏感的我怎么竟觉察不出你的异样?还自以为我那么忙还把老娘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同工作,大家还以为我是个多么孝顺的女儿啊!其实你已经预感到你要走了,你清楚看女儿一眼少一眼,所以见我忙成一团粥,你舍不得打搅我,所以你从不说一句话,就是喜欢用甜蜜蜜、汗津津的脸看着我笑,满脸、满眼都写满了:我是你的骄傲,我是你的荣耀。看着你这样,我傻乎乎地还很高兴,拍拍你的手,或摸摸你的脸又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我绝对认为,那笑脸是你30岁那年留下的那张照片里才有的美丽容颜,是我人生最初记得母亲的第一张笑脸。在你72岁,生命的最后一年,依然少有白发、牙洁如玉!在你多病、弥留的最后时光,坐在我身边,我还依稀闻到你熟悉的体香……甜甜淡淡的女人香!即便在久病多年,你身上也没有一丝病人身上特有的异腥味。以至你如烟而去后,弟弟们要烧掉你的遗物,我坚决地留下了你最后穿的内衣、垫毯甚至尿布,我已经没有了妈,往后的漫漫岁月里,孤灯清明,我能留下和抓住的母亲,只有这衣衫和母亲的体味作为慰籍了,我情愿在自己将来的某一天,也追娘而去时,我的女儿能将这些珍宝能与我一起进入永恒……
你走的前8天下午,依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我们工作。突然,你像袋面粉似地无声无息地“扑通”一声从沙发倒在了满是帐单的地上!从此,你再没有醒来过。
悔!悔!悔啊,无边的悔,这是今生犯下的最大的不孝之罪!那手头的工作比母亲的命重要么?为什么就不能陪陪母亲说说话,梳梳头,再捏捏她的手指,活动一下她的神经末梢、度过生命的最后时辰?天破尚有女娲补,上帝,你要我怎样做才能弥补今生对母亲的亏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