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96)
作者: 俞明德
中年妇女的心事
一
一天,即秦鹰从省里回银盆市的第三天,以省委名义发布的一个文件送到银盆市,林海伍当面交与秦鹰过目,文件给秦鹰的待遇“升了两级”:“带职检查”变成“隔离审查”!
秦鹰被限制人身自由;他的铺盖卷被搬进自己的办公室。
于是,监护人的责任加重了,明妹日夜守卫着隔壁那间传达室里。
此刻,她躺在自己临时宿舍的单人床上,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容质疑,她心照不宣,现在自己是名实相符的“特务”——特别任务的执行者!“你的任务是给他站岗放哨,可疑的立即报告。”林海伍对她交代说。“语言是一种掩饰人们思想的工具”(司汤达《红与黑》),她明妹是造反派出身,自然领会这位造反派头头的用意。
可是,当她进一步思索时,她对自己不满意起来:难道对待秦鹰这样的老家伙,真的需要暗中监视或跟踪吗?诚然,此人颇为“顽固”,省委程常委点到他的要害上,但凭良心讲,这人所受的磨难也够多了:一九五九年一次,文革初期一次,这回是第三次了……就拿去年说吧,他重新工作短短几个月,银盆市的工业生产和和郊区农业生产都抓上去,财政收入增加,市场比过去繁荣,因此,街上曾贴过大字报、打油诗赞颂他,尽管是小市民目光短浅,只看到自己鼻尖的利益,但事实不能抹杀;再说到他去年秋季整顿了一些单位,情况有了好的变化,特别是拘留审查王阿九,对帮派体系和活动打击不小。省里几个人公开反对周总理,被逮捕起来,这是中央明确的指示;他拘留王阿九,正是根据中央和省委的要求。难道周总理能反对吗?秦鹰那样做,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尤其是他居然把自己未来的女婿也拘留审查了,不能说他不是“大义灭亲”。尽管她现在看不惯他(几乎全市所有中层领导干部都作了检查、转弯,唯独他还抱着那颗花岗岩脑袋,这不是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唱对台戏吗?)。她每每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暗暗佩服。
“斗争真复杂呀!”明妹想到这里,心里说道。她叹了一口气,躺下来想睡觉。可是,不知怎地,她翻来覆去合不上眼皮,又披衣坐起来。接着她趿了拖鞋,走过去打开窗户。可诅咒的炎夏,居然没有一点风,屋里沉闷,热得像小火炉。明妹坐到桌前,拿过那把芭蕉叶子大扇,用力地煽风。煽着煽着,汗珠儿还是一个劲儿往脸颊上掉,于是,她躺到一张竹床上。
这是一张全用毛竹片串接而成的床,说它是床,因为可以躺在上面睡觉;其实,说它是一张躺椅更贴切,它两边有扶手,而且搁脚的这一部分可伸可缩。
她躺在竹椅上百无聊赖。忽然,她瞧见对面原先自己房内三层办公桌上方挂着一个镜框,里面嵌着她读中学时的青春照。这张照片离现在快二十年,可镜框里有人儿依然是那么年轻、洒脱和秀丽,她看到它,像是有一种异样感觉从自己身上滑过;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很早失去双亲,跟哥哥一道生活。哥哥是地下党员,如今和嫂嫂同在半椭湾地区一家医院工作。哥哥革命后,她四处流浪,得了哮喘病,后来上学了,但这病愈来愈重,整天干咳不停,有时候咳得满脸涨红、直弯下腰。小时候听人说,待长大了,这病自然会好。也许别人是这样,可对她却不灵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十八岁——喏,镜框里嵌着的这一张的放大成四寸、微微笑的少女肖像,正是她当年的美姿。——说亲的人为她忙碌起来。可是,她的对象一个个都摇头走了,原因只有一条:嫌她有哮喘病。“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姑娘有一颗很强的自尊心。后来看了一个青年,人家满意,倒是她不中意了。就这样,过了几年,到她二十七岁那年,正谈一个对象,自己的身体却惹了祸:经检查,她得了子宫瘤。医生说(自然包括她的兄嫂——他俩都是医生)子宫不切除,怕会癌变,为了保全生命,她只得动了手术;为此,她曾经哭昏过几回!从这以后,她决计不再嫁人。拿定主意,她清静了,专心于本职工作,曾多次获得先进工作者、标兵的称号……
前些年,自然也有人提亲,都被她婉言谢绝。不知怎么,近年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她决计不嫁人的一面至今还镇着结婚的那一面呢!总之,她需要观察,需要思考,需要时间……
此时此刻,她想得很多、很多,也想得很远、很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心情是复杂而烦乱的。她有得意的一面,也有沮丧的一面。特别是当她看到自己床上那个唯一的、绣着单朵牡丹的枕头,她的嘴里像嚼了一块蜡!
二
当小春给她养父送过晚饭走了的时候,明妹又回到了他隔壁的这间办公室。可她要办什么公呢?她无“公”可办,她的工作很简单,又很重要。她坐在一张靠背木椅上,拿着一把扇子,漫不经心地煽着风。夜已经深沉,可,明妹没有一点倦意。她想写一份材料,从抽屉里拿出印有“银盆市革命委员会用笺”字样的公文稿纸,可写了几句,又把钢笔放下。
她要写的是这些天秦鹰的活动情况,以便明天向林海伍汇报。可是,写他什么呢?有人说秦鹰干扰“批邓、回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散布“走资派、还乡团、复辟派”的言论,可说实在的,她没有听到。这些日子,这位市委领导深入群众,平易近人,刚柔并进,抓了银盆市找地下水和防治水污染,难道这就是“干扰”活动?通过初步“调查”,小学教员中毒,正是市革命铁矿废水污染所引起,而王阿九竟挪用治三废专款盖办公楼,难道这就是“继续翻案、复辟”?
明妹百思不解。这时,她突然听到隔壁响了一声,像是凳子、椅子倒在地上,然后又没有动静。她楞了片刻,觉得不大对头,连忙站了起来:“莫非……”她走到自己房门口看去,隔壁秦鹰办公室的灯光亮着,就是不见人,她叫了一声:“老秦,秦鹰!……”没有人回答。她愈发惊异,走过来到秦鹰办公室的窗口往里一看,她呆住了——秦鹰昏倒地上,他坐的靠背木椅倒在一边……不容她迟疑,秦鹰旧病又发作了。她推开门,忙把他扶到另一张靠背木椅上,轻轻呼唤道:“老秦,你醍醒,你醒醒!……”
秦鹰是累倒的。他慢慢苏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又觉得头晕眩得厉害,整座屋子都在自己眼前摇动,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老秦,我扶你到值班室躺一躺?”明妹说,见他点点头,便扶他站起来,搀着他唯一的臂膀,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值班室。值班室钥匙在明妹身上,她开了门,把秦鹰扶到一张床上躺下,对他说:“老秦,你休息片刻,我去给你倒杯茶水。”说着,她便来到秦鹰的办公室。
她提了壶开水和秦鹰的茶杯,无意中她瞥见桌面上秦鹰未写完的一份材料,忙翻了翻,原来这是秦鹰起草的给省委的专题汇报提纲,其中谈到侯大春和子弟小学其他患者受到铁矿废水污染的情况,提出要给王阿九等人以严肃党纪处分。她看后,把材料放回原处。她从秦鹰办公室出来,脑海里不免起波澜,这时,只是这时,她才感到秦鹰做得对,他是不可指谪的。
到了值班室,明妹给秦鹰冲了一杯白糖水,见他喝后神色好了许多,安静地睡了,便在值班员常坐的这张藤条靠背椅上坐下;值班员今晚家里有事,回去了。
因是热天,秦鹰身上只盖条被单,那独臂自然露在被单的外面,明妹看见了秦鹰的这一臂完袖,记起了早听说过的这位独臂汉子的不寻常经历。想着,想着,她对这位救了战友而身负重伤掉了一条臂膀的老干部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也许这是晚辈人对老同志的一种常情吧!尽管她比他只年轻八、九岁。瞻前思后,她觉得秦鹰这个人性格古怪,与何本霖不同,同薛梦也不一样。这位老干部为人耿直(此刻,她不以为他是固执、偏激),身上有一种似乎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气质;对生活不苛求,不希冀安闲与舒适。这是几番风浪把他炼就的品德。妻子死后,他便不娶,一直过着独居生活,他把自己的爱,倾注在三个养女身上。
明妹想到这里,断臂汉子似乎在她眼前站立着,慢慢变得高大起来。明妹像是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是同情,是敬慕,抑或是其他?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简言之,有一粒种子在这位中年妇女身心上萌发、长芽。
也许有开花、结果的时候。我们读者可以这样期待着。